【沈宏非--写食主义】

前 言







对于写食文字的异见,实际上体现了人类在饮食上的多种不同境界。真吃的动机,是

饿,是馋,满足由外而内;写吃的动机,是找饿,找馋,满足从内向外。饱暖而思淫欲,

教你看到吃饱了以后仍未能脱离低级趣味的人性之可悲,饱暖而思作文,即是吃完了还要

写给你看的这种,是因为在吃过之后,精神上尚有一种不满足。这种不满足,从高雅上讲

,叫苦闷的象征;往通俗里说,就是吃饱了撑的,属于一种“吃后”的精神活动,其与“

吃前”和“在吃”之间,存在着重大的差异。我们知道,哪怕只是在字面上,凡有“后”

的,都比无“后”的更富争议。



即使是同一碟菜肴,也难以避免众口难调的麻烦。《中庸》曰:“人莫不饮食也,鲜

能知味也。”此话说得既武断又傲慢,“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除先天缺陷,抑或由重

感冒引起的暂时味觉失灵之外,凡进食则必能知其味。区别仅在于每一个个人,每一条个

别的舌头对味觉的感受和记忆。本栏旨在调动一切可供动用的文字资源来唤醒这种记忆,

回忆一旦触发,味觉的盛宴即在每个人的心中按不同的方式上菜,同时也是文字的退席之

时。



人们往往热衷于研究色情文学与性犯罪之间的因果,却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文字与味

觉之间的关联,实在令人扼腕。



按照马塞尔.普鲁斯特的看法,味觉这东西,足以唤醒回忆来消解现实的乏味,抵抗

时光流逝带来的焦虑。《追忆似水年华》序章里关于“小马德兰点心”的著名段落形容道

:“气味和滋味却会在形销之后长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毁,久远的往事了无陈迹,唯独气

味和滋味虽说更脆弱却更有生命力。”



你看,夸大其辞是写食的常用伎俩,而一个经验不足有自知之明的厨师,调味时则通

常偏淡,以留下补救的余地,上菜的顺序亦是如此。由此可见烹饪、饮食之道与写作之大

异。如果把约会比之于进食,那么写食就是写给食物的情书。我怀疑,凡干过这种勾当,

又敢发毒誓保证从未在情书里夸大过对自己对对方的观感者,究竟能有几人。



[ 编辑者 scared 于日期 11Dec03 ]

写食主义--甜点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14:14 2003) WWW-POST



甜 点





结束于甜点的晚餐,犹如长叹声中之掩卷,都是完美无缺的幸福。



甜点,中西餐谱上通行的英文Dessert乃借自法文,特指正餐之后的那一道甜

点,区别于Tea Time的闲食,又作“甜品”而通行于中餐馆,不过那是粤语的说

法。



与甜点对应的是开胃菜,后者很少有甜的,种类上也远不如甜点丰富。既然雅克・德

里达认为开胃菜相当于一本书的前言或者导读,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地指出,甜品相当于这

本书的后记或跋。成为经典的导读或前言不胜枚举,写得好的后记却并不多见。



开胃因显而易见的实用而被普遍接受,结束的意义却很暧昧。一道成功的甜点应该兼

有一切压轴节目的乐而不淫以及悼词的哀而不伤,方能控制好“结束”的火候。



西式的甜品花团锦簇,尤以意、法为盛。提拉米苏(Tiramisu)和萨芭雍(

Sabayon)这种华丽的甜点一出场,餐桌就变成了春装发布会的天桥。作为意大利

甜点的代表,外貌绚丽、姿态娇媚的提拉米苏已风靡全球。它以Espresso(特浓

意大利咖啡)的苦、蛋与糖的润、甜酒的醇、巧克力的馥郁、手指饼干的绵密、乳酪和鲜

奶油的稠香、可可粉的干爽,只用了不到十种材料,把“甜”以及甜所能唤起的种种错综

复杂的体验,交糅着一层层演绎到极致。



意大利甜点的独步天下,可能与意大利人对于“甜”的特殊理解有关。常见于乐谱的

意大利文Dolce,往往在“甜”的主旋律之下提示着某种“甜美”和“忧伤”的风格

,为其他语种所不具备。不过,甜蜜的悲伤一旦滥觞起来,很容易聚合为密度大到令人窒

息的妖艳以及腐朽,正是费里尼《甜蜜生活》(La Dolce Vita/1960

,这一年,威尼斯人发明了提拉米苏)的基调。



作为正餐终结者西式甜品始终指向一种线性的高潮。E・阿连德在《春膳》中直接了

当地指出“甜品是亲密纵欲的极致”,能让纯洁无瑕的圣女“眼睛里放出冶艳的光芒”。



传统中国饮食被误信为轻视甜点,不过蜜饯、水果等等在隆重的宴飨场合并不缺乏,

被轻视的可能只是顺序。其实,许多中式甜点都适宜用来结束晚饭,如成都和宁波的汤团

以及到处可见的红豆沙、绿豆沙之类。不过此等甜点往往甜得过于直白露骨,明火执仗而

缺乏恻隐之心,广州的西关驰名甜点“凤凰奶糊”,最有这种甜死你才肯休的意志,比较

适用于大团圆结束的营造。



相比之下,和食倒真是缺乏原创的甜点,大部分料理皆以一道绿茶雪糕终。这一点,

可能与日本人缺乏关于“结束”的观念、或曰他们对这件事有非常独到的见解有关。



若以面粉为主食的西餐总是由以蛋糕为主的甜点引领至天堂,那么面归面,米归米,

粒食为本的中餐就应该善终以米。因此,我认为江浙一带家庭自制的甜酒酿最能表现“天

下无不散”的复杂心情。它洁净而不事铺张,月白风清之间最多也只许有少量的鹅黄桂花

飘浮,用青花小碗盛着,甜酸里交织着酒的迷离,米的甘饴,酵的沉缅以及冰的清醒。如

果“悲欣交集”让你觉得过火而且唐突了弘一上人,在心里说一声“天凉好个秋”总该是

恰如其分了罢。



写食主义--食色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15:14 2003) WWW-POST



食 色





国外有一份调查报告说,令人愉快且增进食欲的颜色,以绿色为首,其次为黄、橙、

红、白。尽管我不知道被调查的有效样本中是否包括一定比例的有色人种,不过整体上还

是蛮有道理的,譬如绿色令人想到新鲜蔬菜,橙色想到水果,红色想到牛肉,黄色想到粟

米和牛油(想到麦当劳亦属正常),白色想到米饭、面包、牛奶等。



鉴于一些排行活动近期在中国之名声不佳,上述报告看来也很无聊。事实上,所谓增

进食欲的颜色,就是一切符合进食者对即将被吃下之食物的应有颜色的预期和想像的颜色

。换言之,绿色的米饭就令人不悦。愉快的食色应该是天然而主动的,就像蔬菜的生食,

最多也只能是半推半就,例如烹调的交互结果,而不可强暴以染色剂。



对某一种特定颜色的偏执,同样具有染色剂的暴力品质。前几年,绿色食品当道,舆

论攻势之猛烈,直教人觉得自己从生下来以后好像就没有吃过青菜。这个问题还没想通,

食品界的主流话语却由绿转黑。据营养学家说,天然食物的营养与它们的颜色休戚相关,

其营养价值的排列顺序为:黑色最佳,其次为红、黄、白。



“黑色食品”的市场策略,无非是请古代老中医挂牌,如李时珍;宣称皇室爱吃,把

皇帝拉下水;请外援,指出此事在西方发达国家已如火如荼。中医的确有“逢黑必补”之

说,不过科学论据不足,再说“滋补”和“营养”也未必是同一概念。至于发生在外国的

“吃黑运动”,却是闻所未闻,即使确有此事,但考虑到每一次被搬来做“托儿”的老外

通通都是白人,故而对“逢黑必补”一事宁可存疑。



不过,就商业运作而言,“黑色食品”的市场策略也并非完全地了无新意。黑色固有

的神秘力量,会使人在暗示之下相信具有这种颜色的食品比较滋补。事实上,黑色的暗示

符号无处不在,黑发比白发更具青春活力,黑牌的苏格兰威士忌比红牌高级,即使是全人

类共同崇拜的金色也不能与黑色抗衡。最近,美国运通卡公司(AE)推出了一种“黑卡

”(Centurion),相当于空手道黑带。它“尊贵”到要收取9800元的年费

(金卡是400元),其余的就不用多说了。据外电报道,布加勒斯特警方发现,该市的

妓女以不同的唇膏颜色代表资深与否,黑色的索价最高。无独有偶,日前在深圳被破获的

一个淫窟,普通三陪挂红牌上岗,可以提供肉体服务的则挂黑牌。



我发现,“逢黑必补”实际上只包括同类食品中之色重者,而不是个别的黑色食品。

后者如墨鱼汁,除了被意大利人用来做成好吃的“天使头发”之外,未见有人刻意渲染其

滋补。相反,经常被提起的是黑木耳优于白木耳、黑米胜过白米、黑芝麻比白芝麻好、黑

鸡较白鸡滋补。在同类食物中划分出明显的级差,利润空间便随之扩大。遗憾的是,首先

因此得益的似乎是往各种浅色食物中注入深色有害化学色素的不法分子,真是黑色幽默。



我不知道我国人均进食牛奶量只相当于一瓶眼药水这一“缺白”的事实是否更值得关

心。无论如何,颜色是造物的安排,多彩是饮食的正道。BEYOND曾经这样唱道:“

缤纷色彩闪出的美丽,是因它没有,分开每种色彩。”





写食主义--食蛇者说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16:56 2003) WWW-POST



食蛇者说





《淮南子》说:“越人得蚺它以为上肴,中国得之无用。”苏东坡的妾侍,在惠州时

将蛇羹误做海鲜吃下,事后得知所吃为蛇,竟然于数月后死于非命。即使在今天,对于居

住在“中国”的大部分“中国人”来说,广东人的这种爱好,仍然是一种可怕的风俗。



不过,山东人偶尔也有吃蛇的。“聊斋”里面有一则《蛇癖》说道:“予乡王蒲令之

仆吕奉宁,性嗜蛇。每得小蛇,则全吞之,如啖葱状。大者,以刀寸寸断之,始掬以食。

嚼之铮,血水沾颐。且善嗅,尝隔墙闻蛇香,急奔墙外,果得蛇盈尺。时无佩刀,先噬其

头,尾尚蜿蜒于口际。”



蒲松龄或许相信,广东人吃起蛇来,与吕奉宁大同小异。但是在广东人看来,这种吃

法虽然生猛,却未免过于浪费。不吃小蛇,不吃蛇头,更不生吃,天生一只能闻出“蛇香

”之鼻的广东人,非但善于不厌其烦地炮制蛇羹,还能炒蛇片,酿蛇脯,近年来又推陈出

新,涮蛇和“椒盐蛇禄”风行广州。广州的连锁食肆“惠食佳”,即以“椒盐蛇禄”为招

徕,并且在本地的高级杂志上大做整版广告。那广告,黑底,衬着一盘金灿灿的“椒盐蛇

禄”,下书一行小字:“始创于1987年”,绝对不输给同一本杂志上矜贵的进口皮具

广告。



传统蛇馔中的登峰造极的“龙虎凤大会”,更是粤菜大系中的殿堂级力作。1965

年初,古巴革命领袖切・格瓦拉少校到访广州,主人就曾在欢迎晚宴上,一边与切同志把

臂畅谈世界革命,交流游击经验,一边将一大盆蛇、果子狸、鸡相会而成的“龙虎凤大会

”彻底歼灭。此前,“龙虎凤大会”还曾以国馔的身分,招待过中国人民的贵宾伏罗希洛

夫元帅。



格瓦拉少校和伏罗希洛夫元帅,皆为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之人,只有蛇怕他们,他们

是不会怕蛇的,除此之外,均以实际行动表示了他们对广东人民的这一习俗绝无偏见。然

而,这并不表示吃蛇从此不再引起友邦惊诧。前几年,太阳神的股票在海外上市,因标榜

含有蛇、鸡等物之精华,上市当晚,美国一家电视台的两个财经主持人,根本没有把希腊

概念的apollo当一回事,却一口一个“snake stock(蛇股)”地侃了

个没完没了。很早以前,就有中国人对此看不过去,林语堂曾经正告老外:“任何人都不

能使我相信蛇肉的鲜美不亚于鸡肉这一说法。我在中国生活了40年,一条蛇也没有吃过

,也没有见过我的任何亲友吃过……吃蛇肉对中国人和西方人同样是件稀罕事儿。”



不是林语堂从来就没有把广东人当成中国人,就是他在无知的情况下挺身而出地干了

一桩蠢事。事实上,老外的看法并不是没有道理。亚当和夏娃之所以偷吃了伊甸园里的禁

果,乃是受了蛇的引诱。吃了苹果又吃蛇,无异于吃过了基因西红柿,再去吃研制基因食

品的那个科学怪人。其实,吃蛇算什么?欧洲人一度还时兴过吃木乃伊呢。



就连广东人本身,对于吃蛇也有极深的误解。他们无可救药地坚信蛇肉之滋补壮阳远胜于

美味,奇腥的蛇鞭,更能收“以形补形”之奇效。要是真有“以形补形”,要壮阳,还不

如干脆学山东人吕奉宁,一条蛇完整地吞将下去。

写食主义--吃鱼或被鱼吃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17:22 2003) WWW-POST









几年前,鉴于国人配餐不科学、膳食不平均的饮食习惯,营养学界喊出了这样的口号

:“吃鱼的孩童更聪明,吃鱼的女士更漂亮,吃鱼的先生更健壮,吃鱼的民族更兴旺”。



鱼我所欲也,聪明漂亮健壮,亦我所欲也,但是把吃鱼提高到民族兴旺的高度,人和

鱼都会吃不消。此种理论,很有可能是拿来了日本的经验。世界上数日本人最爱吃鱼,不

过这基本上是一个习惯和资源上的问题。寻常人家,基本离不开紫菜与米饭,也不是男女

老少天天都坚守着民族兴旺的信念在那里加油地吃鱼。而在大部分欧陆国家的食单上,鱼

腥也永远不敌肉膻。英国人倒是对“Fish & chips”情有独钟,但是站在流

行的营养学观点,鱼经过深炸之后,这种中文叫做“炸鱼薯条”的东西里所含有的“兴旺

”要素,早已被炸了个稀巴烂烂。真打从三代查起,只有北欧人从维京传统中继承了进食

生鱼的嗜好,然而民族是否因此而兴旺,证据还是不足,女子漂亮却是真的。至于美国的

吃食,不提也罢,而且在我看来,全美最“兴旺”的民族,倒是我们的华人同胞。



“吃鱼运动”有没有改变我们的民族,当然不好妄下结论,不过近海渔业资源的加速

衰竭,海鲜价格的日益“兴旺”,却是近年来有目共睹的事实。以东南沿海一带家常得不

能再家常的大黄鱼为例,过去曾是几块钱一斤的贱价鱼,如今在市场上已飚升每斤三百多

元,而且可遇不可求。在上海梅龙镇酒家,我就吃过一条价值近千元的大黄鱼,那被冻得

硬生生的乖乖,居然要在经理的监护之下,由厨师长抱上前来让大家验明正身,实在是冤

孽。



这样搞法,不是我们吃鱼,而是被鱼吃。当然,倘若有一天鱼吃光了我们的愚蠢思想

,说不定倒真是有助于本民族的进一步兴旺。



写食主义--饮茶状态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17:53 2003) WWW-POST







说一个人“茶饭不思”,系指其人因心情不好而自我作践,进而对饭食所采取的一种

消极态度。与“茶”和“饭”相对应的,分别是“渴”与“饿”。换言之,假如此人肯饭

而坚持不茶,就大可以不必再予以理睬,因为他完全能够在广义的“饭”里补充到足够的

流质和水份。



但是,如果这个词形容的对象是一个广东人,事情就会变得复杂起来。比较而言,不

吃饭反而不太紧要,因为一个广东人可以在饮茶的时候,将大量的淀粉、脂肪和卡路里裹

挟入腹。另一方面,如果这个广东人只吃饭不饮茶,虽然健康无碍,但是这个迹象表明:

此人的人际交往,可能出现了很严重的功能性障碍,甚至可能具有某种自闭的潜在倾向。



饮茶这种习惯的养成,估计与广州开埠以来在茶叶贸易上的地位有关,因为广东并不

是传统的茶叶产地,现在的广东人(潮汕地区除外)其实也不是很懂得喝茶,不管是绿茶

还是红茶,新或陈,嫩或老,一律落之以滚水――――所谓“水滚茶靓”,至今仍是茶客

与茶楼间百年不变的共识。事实上,一个到茶楼饮茶的广东茶客,并不是很在意他的茶。

普洱菊花水仙乌龙寿眉,他只是习惯了其中的一种,只消在入座时机械地吩咐一句,并且

适当时机揭开壶盖,摆出续水的暗号,也就完成了一个无可挑剔的标准茶客的基本动作。



做为公共空间,茶楼和咖啡馆、酒吧一样,都是城市里必要的NGO论坛,但是广东

的茶楼与外省的很不一样。外省人也泡茶馆,不过品茗也好,聊天也罢,目的很明确,就

是消磨时间。广东的饮茶,则要暧昧得多。一方面,茶食是比茶更为重要的饮茶项目;另

一方面,茶食的阵仗既可以是传统的一盅两件,也可以不着痕迹地转换为比较接近正式的

吃饭。形式上,饮茶既可以当早餐,可以做午餐,也可以是宵夜,或者甚至什么都不是。

功能上,饮茶提供了一种介于“是吃饭”和“不是吃饭”之间的灰色地带,正式与随意之

间的第三条道,利用这种不确定的“饮茶状态”,广东人始得恰如其分、游刃有余地安排

和处理着那些需要吃饭和不太需要吃饭的人和事以及相关的社会关系。这些人可以包括:

关系一般、那天中午恰好又都不想再吃便当的同事,一段时间没有见面的熟人,吃饭时间

偶遇的旧邻居,负责新居装修工程的包工头,等等;适宜在“饮茶状态”下处理的事情则

包括:双方均感到把握不大的相亲,不一定有机会谈成,但听无妨的买卖,所有毫无来由

之事,不成问题的问题,等等。



机会主义也只是饮茶状态的一面。如果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那么在广东,这个

最大相似之处,就在于一个家庭的饮茶。在体现家庭和睦的功能上,饮茶又是极端教条主

义的。一个扶老携幼上茶楼的家庭,多半是幸福美满的,如果一家广东人很少上茶楼,或

者最近饮茶的次数直线下降,尽管他们常常外出吃饭,仍然存在着值得警惕的隐忧。香港

某慈善团体曾在一则倡议关爱孤儿的电视广告里说:“这些小朋友多惨,他们没有玩具,

没有茶饮……”对于儿童来说,没有茶饮的痛苦程度几可等同于父母双亡,成年人失去茶

楼的惨情,无异于断了香火。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广东人的社会关系,用滚水一冲,合

上盖,全部都总和在茶壶之中。





写食主义--谁把你的长发盘起……吃了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18:19 2003) WWW-POST











一个广州人在大年三十心满意足地把一团发菜塞进口中,沙尘暴就迫使一个正在户外

的北京人一边讲话一边“呸呸”地吐出嘴里的沙土。这就是疯狂采集发菜和土地沙漠化之

间的“蝴蝶效应”。



宁夏中部以及内蒙古西部,是发菜的主要产区;爱吃发菜的人群,却远在粤、港以及

食风上深受粤菜影响的全世界各主要华人聚居地。不过,据说发菜成为餐桌上的美味乃始

自唐代长安,故今天西安的高级菜馆里就有一道仿唐菜“镶金钱发菜”,以鸡脯茸和发菜

为馅做成“鸡蛋”,蒸透后切成铜钱状,然后浇上鸡汤。发菜、猪肉馅的“恭喜发财饺”

,则见之于著名的西安“饺子宴”。



尽管“发菜”在关中方言里的读音远较其粤语读音更为接近“发财”,不过,后者对

于发菜的热情却明显偏高。在广东,发菜通常被作为一种吉利的年菜,可以从年三十直吃

到正月十五。做法上,不是发菜炆猪手(音谐“发财就手”)就是“发菜蚝豉煲”(音谐

“发财好市”)。这两样年菜,还是很好吃的,只是除了一些缥缈的藻腥之外,发菜本身

还是得向猪手和蚝豉借味,咬起来也是稀稀松松,不觉有格外的快感,换成粉丝或别的东

西,也许会更好吃。因此,发菜与其他因意义和稀有而被人类喜闻乐食的食物之间,本质

上并没有太大差别。





对发菜的大规模采集以及由西部而东南沿海的集约化发菜贸易,是从80年代初期开

始的。以“发财”的形、意观之,我相信第一次吃发菜的高潮本来应该更早地出现在第一

批汉字简化方案出台之后。不过,发财是那时的政治禁忌,发菜一般只向港澳市场出口。

今天,香港有不少卖发菜的店铺,招牌上也都乐于选用简体的“发”字。



年初一坚持吃发菜的人,有的发了,有的没有,也有的破了财,不过,为他们采集和

经销发菜的,却统统都发了财。发菜的价格,从80年代的每斤30元人民币暴涨至现在

的500元人民币(这里面还包括大量用染过墨汁的玉米穗冒充的假货)。这个巨大的涨

幅,以宁夏、内蒙古一亿六千多万亩草原的沙漠化或半沙漠化为代价。政府已颁令禁绝发

菜贸易,不过要把嘴管住并且管好的难度向来很大,因此我认为,既然发菜因其形、意而

受欢迎,故欲使发菜彻底“歇菜”,行政法规之外,更有必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一样从形、意入手而破之。也就是说,以头发的名义,让一部份读到以下引文的食发菜者

先恶心起来: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里那个“像母猴替小猴子抓虱子一样,一根一根拔

起死尸头上的长发”的老妪,虽然“以癞蛤蟆低喃般的声音”一再辩称这样做是想编了假

发变卖,是为了生存下去不至饿死,不过,在那哀鸿遍野、到处饿死人的平安朝,在那个

乌鸦绕梁争啄人尸的雨夜,你认为她在那个钢刀出鞘、决心要沦为盗贼的逼供者面前说出

了全部的真相吗?



日本人也是吃发菜的,除了从中国进口之外,冲绳一带亦出产一种极为类似的东西,

看上去也很像头发,而且更有光泽,名字更是文艺得不可思议,叫做“水云”……再想想

从电视机里爬出来的贞子吧。






写食主义--曹家蟹会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18:45 2003) WWW-POST









上月的某个周末,我山长水远地赶到上海,只为了去赴一个足足苦候了一年的美味约

会。



吾友老曹夫妇,上海滩上一等一的蟹痴一对。去年10月,老曹驾车奔赴大闸蟹产地

阳澄湖,选美般地亲自选拔了一篓,晚上让我们在曹家直吃到昏天黑地。但是老曹说,九

雌十雄,本月虽是母的肥,我们一个个也都吃得“信口雌黄”,但是明年11月你来,我

们再吃一次公的。



望穿秋水,我一直盼望着这一天。今年入秋以来,对于空降到北京、广州以及香港的

那些鬼头鬼脑、贼眉鼠眼的杂种大闸蟹们,一直恪守着不接触、不谈判、不往来的既定方

针,出入酒楼食肆而不沾染半点蟹腥,常以伯夷、甘地自勉,坐怀不乱,视而不见地期待

着曹家的蟹会。



曹家的蟹约是礼拜天,周末晚上出了上海机场以后,因为要跟福州来的朋友会合,就

先行坐车赶到丁香花园,陷入一个饭局。就像上海大多数的时髦酒楼,天天客满的丁香花

园(李鸿章旧居),同样是不沪不粤,虚张声势。胡乱吃了些,就回到酒店坐等消化。1

2点,这个时辰只有去黄河路食街。见到有一家蟹池里的大闸蟹卖相不错,青壳金毛,且

能在玻璃上做直立行走,心里便冲动起来,但是为防止晚节不保,也不敢造次,挑了特大

的一公一母,每人吃了两只。是蟹也,肉也厚,膏也肥,惟缺了鲜味。更有甚者,吃完后

,本应沾满了蟹黄蟹腥的双手,竟可以一洗了之,而且肚子还会有点饿,遂再填一大锅浓

浓的腌笃鲜,端的是咄咄怪事。



一夜无话。第二天中午,依然不太死心,到街市买回最贵的五两蟹自蒸。DIY(自

己动手)的结果,失败更难看,几乎就像把昨天晚上在黄河路吃剩的蟹碎打包,带回来再

咬了一遍。



好不容易等到了天黑,拍开曹家的门,招呼也不多打,就像搜查逃犯那样径入厨房。

但见那工作台上,20多只乖乖已经列好了整齐的方队,对面的煤气灶上,一大锅开水正

发出愉快的嘶叫。曹太太说,去年的蟹虽说也是在阳澄湖买来,不过还是嫌公路旁的蟹市

不够正宗。今天一早,老曹开车直去到阳澄湖畔的巴城,先是从前门进了蟹农开的饭店,

然后由蟹农带路后门撑艇到阳澄湖里现捞起来的,每只都在七两以上。我掂起一只,灯下

细看时,果然犀利,腹脐洁白而饱满,鼓胀的膏脂呼之欲出,蟹脚关节处的半透明皮壳下

,浮动着金黄的暗香……



后来的事,已经记不很清了。我只知道在那一晚连尽螃蟹四只半,加起来足有四斤。

此外,这个过程中,认真想过的也只有以下这一件事:与我在今年入秋后的忠贞不二相比

,老曹的道行不知要高出多少倍,沪宁高速公路往返100多公里,换了我,车是能开回

来,螃蟹嘛,多半会就着阳澄湖水而煮之,现场吃光算了。



现在,嗅着指尖上残存的蟹腥,一边憧憬着一年后的曹家蟹会,我渐渐总结出这样一

个道理:我们既非水生动物学家,更不是蟹界的业内人士,而且大闸蟹这冤家,一年才得

短叙一回,长相也不容易记牢,因而对于一只好蟹的判断,应该求诸于己:一,吃蟹后,

是否十指尽染,并且带有虽经反复洗涤却数日不去之顽腥;二,吃蟹后(不计数量,半只

也算),会否坚拒进食别的东西。



这一门食蟹的“后学”,与跳高、恋爱近似,都属于遗憾的艺术。

写食主义--可抵十年尘梦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19:10 2003) WWW-POST



可抵十年尘梦





我实在不算是一个会喝茶的人,因为我不找茶。只有一种茶我会主动去找,即福建最

贱的粗茶“一枝春”。“一枝春”我爱喝,是因为它酽,酽得天昏地暗,喝的时候,一定

要连吃几个芋包之类甜得不可开交之物。因为这些甜点只有中山路上的“黄则和”才有,

所以,人一离开厦门,那枝“春”也就忘得杳无影踪。



今年初夏的时候,一个朋友路过广州,临走之前以喝剩下的半罐“雨前”相赠。这是

好茶,仅次于“明前”,因此,我收藏的一个建窑兔毫盏被首次唤出迎客。兔毫盏不算名

瓷,只是因其绀黑而正好衬托宋人“茶色贵白”的美学标准,因而曾是北宋高士们建溪茗

战的大会指定用杯。既然喝得如此隆重,很应该修一道E—MAIL专门答谢,甚至谈谈

体会。不过,茶越喝越舒服,这个念头却沉到杯底就再也没有浮上来过。我想这一次大概

是学会喝茶了,因为我可能已体验到茶的要义:寡欲。而且,这种领悟是如此地立竿见影

,寡到连写信的欲望也被彻底消解了。



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茶而解之”。可见茶

一开始就是一种解药。汉以降,茶之“消毒性”并未随其药性而降低。明人陈继儒《养生

肤语》说:“多饮酒则气升,多饮茶则气降。”谈论茶的文字很多,但是,降、解、散、

消、祛、除、涤、荡、清、绝、轻、浮,等等,永远是这些文字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关键词

。虽然某些说法过于玄妙,但即使牛饮驴饮的俗物,也懂得用茶来解酒消滞。



因此,吃茶聊天时谈任何具有建设性的话题也是不合时宜的。有一次,在基隆与一位

茶庄老板(著名茶痴)吃茶,本来要谈些正事,不过,那天的冻顶实在泡得绝好,于是都

十分自觉地避开了仕途经济,直到港都四下华灯初上,这才想起了告别,并且忘记了来意





吃茶的仪式也有消解性。主流社会以茶话会以示淡泊清廉,华人黑社会则一直以“吃

讲茶”这种仪式从事调解及议和活动。“吃讲茶”是仪式,同时也是真的吃茶。俄罗斯总

统普京访英之前,西方的观察家相信,普京很有必要与英国女王喝一次下午茶,因为此举

有助于解除俄罗斯在西方的“流氓国家”之不良形象。



(白金汉宫的下午茶是否如此速效,还有待考证,不过,为了争夺“消解”的资源,

英国的确对北美殖民地和大清发动过两场毫不“消解”的战争。)



妙玉的那一套繁琐哲学,一向被奉为茶的最高境界。其实,茶入了化境,消解得就只

剩下一个“枯”字。小津安二郎的电影,忘了片名,好像是《秋日和》里,有一位老得不

行的老婆婆,另一位一样老得不行的老婆婆是她唯一的朋友,定期地来看她。每次见面,

二妪隔茶对坐,竟一言不发地坐上几个时辰,然后道别。坐是枯坐,茶是枯茶,面是要见

的,茶是要上的,不过茶只放着,不饮;人只望着,不语,其“枯”何“酷”!



许多年以后,不知能不能与这位朋友也这样“清和静寂”地坐上一回。我昏花的老眼

,有一瞬间竟看到周作人的那句茶话从杯底浮纤妫骸翱傻质甑某久巍薄?

写食主义--广州在吃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19:34 2003) WWW-POST



广州在吃





“吃在广州”是一句老话,至于“住在杭州,死在柳州”者,无非是因了杭州的环境

好,有山有水,一年四季无聊的活动特多,怎么住也不闷;柳州的棺木好,死了以后,尸

体可得较长时间的保鲜。



今天看来,这种追求不仅过时,而且非常的老土。杭州好不好住,已经很难达成共识

,与此同时,在各地火葬场火力大致相若的情况下,更没有人会专门跑到柳州去死。唯独

在吃的问题上,尽管国人对粤菜以及广州人的吃有着各种不同的理解和观感,不过,“吃

在广州”这四个字无疑仍具说服力,大家也懒得去争论有无改写的必要,有吃就好。



事实上,广州的全国美食中心之地位,正在发生动摇。首先,粤菜之名,近20年来

已遭过度开发,严重滥用,远至拉萨的八角街,亦有“生猛海鲜”供应;其二,各路菜系

大举涌入广州,不让粤菜专美,而在广州落户的京、川、沪菜,亦无不出现程度不一的枳

变,“吃在广州”的纯洁性被进一步稀释。在这种情况下,广州的吃,如果还想寻找什么

个性,只有在文字上做点手脚,将“吃在广州”调整为“广州在吃”,就仍然能保住全国

领先的江湖地位。“风在吼,马在啸”,“广州在吃”不再迷恋往昔的光荣,强调的是吃

的现在进行式以及吃的可持续发展性,并且被赋予一种现代化的联想,有“广州在线”的

味道。



“在吃”是动感的,全息的。术业有专攻,食量有大小,但是在一天24小时面前,

却是人人平等的――――唯广州人例外。一个正常的广州人,可以在24小时里从容不迫

把自己置身处于“吃”或“类吃”的情境之中。如果健康和时间允许,可以从早茶开始直

接进入午饭,然后不着痕迹地转入下午茶,再势如破竹地“直落”到晚饭,宵夜。一觉醒

来,发现自己仍安坐于饭桌前,细水长流地续着昨天早上的那壶菊花普洱。其实,这种无

论什么事情都可以边吃边做的“饭桌解决方案”,早已是全国性的普及文化,但是广州人

的高深,在于即使是不做什么事情,也可以像正在做着什么事情一样地流连于餐桌,不舍

昼夜。同时,要做的大小事情好像也没有怎么耽搁。



在广州人不变的信念之外,饮食业日趋繁复的业态,为“广州在吃”提供了绝佳的场

所。尽管从名词到实质,广式的大排档已经推向全国各地,但是,像凉茶铺、糖水店这一

类广州独有的店铺,却一直在不动声色、勤勤恳恳地连接、补充着正餐之间的不能承受之

空白。在24小时营业的Seven Eleven(7―11便利店),微波炉在雪白

的灯光下24小时地叮叮作响,什么鱼蛋、虾饺、叉烧包,为那些不想回家的人提供着快

速加温的慰藉。交通的便利,使广州人可以算好了时间,在半小时之内驱车赶到番禺、顺

德等地,享用凌晨12点从猪腹和屠房里准时出笼上市的新鲜猪杂。碰上人多心情好,这

一顿午夜内脏大餐可以一直吃到东方既白,是时也,在座者个个依然神情自若,受授如仪

,商议着下一餐的着落。足见爱吃,贪吃,不敌在吃。



白天不懂夜的黑,外地人所不能明白的另一件事情,是马无夜草不肥,何以大部分广

州人却是瘦削的。其实道理很简单,这是他们忙着吃,累的。





写食主义--暴力饮食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19:59 2003) WWW-POST



暴力饮食





莎剧中的饮食,常流露出严重的暴力倾向。比较突出的例子见《王子复仇记》、《麦

克佩斯》,而在《泰斯・安多尼可》(Titus Andronicus)第五幕第三

景中,甚至还出现了碎尸人肉宴的血腥场面。



这并不全是剧情的需要,因为莎士比亚在某一个场合也曾说过:食欲是人类心中的一

匹恶狼。



人类心中的恶狼不止一匹,而是成群结队。同样,用食物来对付这些恶狼的方式也不

止一种。在供驱散人群所用的镇暴武器之研发上,食物的成分正在日益加重。例如,胡椒

粉这种常见的调味品,今天已被广泛使用于“胡椒喷雾”;辣椒也早就不是川菜的专利,

辣椒水的古典疯癫以及催泪弹的现代文明,都能使空气中弥漫着麻婆豆腐的味道,区别只

是暴力及其程度的合法与否。



与其说暴力的食品化有助于将暴力降低到最低,不如视为一种互相的暧昧化过程。我

们可以想像,如果在高压水炮中加入适量比例的香槟,或者在水炮的发射上直接借用香槟

的开启方式,无疑将令被驱逐对象产生极大的困惑,并且深陷于一种突如其来的尴尬境地

。“香槟水炮”在人群中挥洒出的那种庆典的色彩及味道,足以令巴赫金为之目眩神迷。

同样,盖在比尔・盖茨脸上的蛋糕或掷向美国农业部长格利克曼的豆腐,相对于投枪匕首

,一方面便于被袭者作出迅速的自我解嘲,另一方面,袭击者也藉此获得了“享受”最轻

惩罚的机会。



1995年的美国电影《死亡晚餐》(The Last Supper),以黑色

喜剧的方式把暴力饮食发展成美学:同室的五个博士研究生自行授予了一项资格:对思想

“不纯正”的人判处死刑,方法就是以一顿周日晚餐来展开连环的杀戮。当可否“为除恶

而杀人”以及一个人是否有权评断他人思想的正确性这类道德习题在一席丰盛酒宴之上被

深入探讨之际,食物所散发出来的死亡气息,令影片的角色和观众都不寒而栗。



捱饿以及断食是一种常见的惩戒,反过来,强迫一个人吃下他不愿吃的东西,则是比

捱饿更严厉的惩戒。作为惩戒的饮食,并非不可食之物及不洁之物,反而常常刻意地以正

常的饮食方式进行,这正是暴力所在。忆苦饭就是一例。当然,忆苦饭作为共同文化背景

下的饮食,与英超球会温布尔顿的跨文化惩戒相比,仍属温柔。1996至1997赛季

,温布尔顿颁布了一项罚则:如果一场比赛被对手射进四球或以上,队中的四名球员将被

强迫看完一出歌剧的整套制作过程或者在赛季结束时去一家黎巴嫩餐厅吃上一顿中东大餐

,包括生肝、煮骆驼脑及煎绵羊睾丸。



我不大关心温布尔顿的赛绩―――主要是球衣太难看,缺乏明星倒在其次―――因而

对是否有人真去了那一家黎巴嫩餐厅以及相关情景的报道亦未作跟进。不过,如果温布尔

顿买到了戴伊这样的中东籍射手,同样的惩戒顷刻间就变成了奖励。



其实,奖励或惩罚,本质上都是同一种仪式,正如厌食症和暴饮暴食乃同一病灶的两

种爆发方式。像已故英国王妃戴安娜那样同时患上厌食症和暴食症,也并非罕见的病例。

厌食和暴食看似自我惩罚,本质上也是社会性的压迫。人莫不饮食,人莫不受惠同时也受

制于饮食。食物的暴力品质若比之于疯癫,同样会像福柯所说的那样,不可能发现在蛮荒

状态,只能存在于社会之中。

写食主义--就这样被你蒸熟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20:20 2003) WWW-POST



就这样被你蒸熟





一直相信,我们中国人发明的蒸,是一切烹饪手段中境界至高的一种,尽管因为种种

原因,它最终未能在中国引导出蒸气机和桑拿浴这两项伟大程度不一的发明。



据考证,我们的祖先约在一万年前、即陶器出现之后,便懂得用水煮熟食物,蒸则是

煮的变形。从煮演变到蒸,其间历经约五千年。蒸的出现,大大加快了烹饪技术的多样化

进程,煎、炸诸术,在其后一千年内,即商、周时代相继问世。蒸不仅是自取火之后人类

烹饪史上的第二大发明,同时也是一个意义深远的重大转折点:它改写了以火或者水对食

物作直接加热的原始方程式。就烹饪而言,如果没有蒸,我们就永远尝不到蒸出来的五味

调和以及由其变化而来的炖、焖之滋味;就整体的文明而言,一水之隔,人类对客观的认

识和处理便有了天壤之别,从直接到间接,从具体到抽象,皆在这一逐渐升温的美妙过程

中蒸蒸升华,天空于是也有了云蒸霞蔚,不再是寂寞无边,近乎无限透明的蓝。



如果没有蒸,有许多食物竟是难以想像的。换言之,这些食物简直就是为了蒸而发明

的,馒头、粽子之类自不消说,像云腿和金华火腿、大闸蟹以及大部分的鱼,独孤一蒸之

外,基本上别无选择。粤菜的厨艺,相当程度就体现在蒸,而清蒸则是给予一条好鱼的最

高礼遇。清蒸能够在不添加任何食味(姜丝葱段等辟腥之物除外)的情况下,仅仅凭借鱼

本身被蒸发出来的鲜味对同一条鱼进行循环透析,从而最大程度地保持了鱼的原味。



蒸不仅保持了食物的原味,而且最能留住其形体及神态上的完整和安详。此外,两种

或两种以上食物共蒸,待盖子既揭,热雾将散,但见笼中那已熟之物,此刻依旧你是你,

我是我,断不会像煮或炒出来的东西那样被搞成血肉模糊的一团。但是,这其实只是一种

假象,因为在形而上的高级层面,它们各自的滋味早已互相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在蒸制一些本身味道较淡或者需要互相“索味”的食物时,就需要营造这一种境界。以蒸

鱼为例,处理体味清淡的桂花鱼、笋壳鱼等,为丰富食味,广东人往往将榄角、冬菇丝或

火腿片等遍铺于整齐地开了数刀的侧卧之鱼身,一番云雨过后,鱼饱纳了配料之味,配料

也沾染了鱼鲜,有如被施了移魂大法。除此之外,在一次天衣无缝、恰到好处的蒸鱼过程

中,蒸汽的魔术非但不会使鱼和配料在外形上互相混淆,即使是鱼之本尊的深层结构,骨

肉间依然脉络清晰地保持着若即若离的临界状态。



虽然可蒸之物在餐单上陆续增加,厨房里的烹饪器皿也不断改进,不过以竹、木或藤

线编制而成的传统蒸笼,却仍然享有不可替代的地位。最为诱人的,其实是木制和竹制蒸

笼附加于食物的那种天然的亲切味道。盖子一掀就普遍降雨的铁制或铝合金蒸锅也很常见

,广州人甚至在丝竹之外,对铜管也有一份迷恋。像这两年流行的顺德陈村粉(米粉)和

大盘蒸鸡,正宗的必以铜盘和铝盘蒸之,除了对传热性能的讲究之外,索要的还有那股蒸

出来的金属之味。



如果酱缸文化的概念得以确立,那么是不是还有一种蒸笼文化的存在,也并非是一个

虚妄的命题。只是后者暂时还得不到理论上的梳理和阐述,欲获得切肤而直接的感性认识

却不难,只消抽空去洗一次桑拿。



写食主义--快餐的精神分析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20:44 2003) WWW-POST



快餐的精神分析





麦当劳在全球119个国家拥有超过28000家连锁餐厅,每天接待4300万顾

客。连锁经营,再加以上三个数据,使黄金巨M成为绿色团体、无政府主义者以及蔑视美

式文化的欧洲人的共同敌人。进入21世纪,汉堡包的压力团体又集合到一面共同的旗帜

之下――――反对全球化。



即将加入WTO的中国,十年来,以本地中式快餐业者欲与“洋快餐”瓜分市场大饼

为核心的抗“麦”运动也是此起彼伏,结果是,上海人的“荣华鸡”(VS肯德基)与河

南人的“红高粱”(VS麦当劳)都相继败北。去年年底,中国烹饪协会决定,把“全聚

德”、“狗不理”及“兰州拉面”这三个品种确定为推广中式快餐的试点。尽管以行政指

令参与市场竞争的做法值得怀疑,不过,“全聚德”、“狗不理”(天津食品街的那一家

除外)、“兰州拉面”以及“荣华鸡”的味道,其实都很不错。然而,“好吃”是否可以

成为中式快餐的规模化经营乃至与麦当劳分庭抗礼必要条件,仍然值得怀疑。



80年代中期,麦当劳在台湾登陆。“对它颇有好感”的梁实秋写道:“因为它清洁

、廉价、简便可口。固然,我们的烧饼油条豆浆,永远吃不厌,但是看看街边炸油条打烧

饼的师傅,他的装束,他的浑身上下,他的一切设备,谁敢去光顾!无需侈言东西文化之

异同,就此小事一端,可以窥见优胜劣败的道理。”



16年过去了,最起码在立志与麦当劳分羹的海峡两岸的中式快餐店里,从卫生、装

束、设备,到资金市场以及连锁经营经验,“浑身上下”皆日趋成熟。再执着的人,也不

至于将清洁、卫生这些人类共同的基本价值观去作为反全球化的理由。加州大学人类学系

阎云祥在论文《麦当劳在北京:美国文化的地方化》中指出:中国的消费者和麦当劳的经

营管理者及其员工,已经在互动过程中将这一原本地道的美国饮食文化赋予了中国文化的

意义,使之成为被地方化了的、中国版的美国文化。这次田野考察的推介者进一步指出:

“由此可见,全盘西化之说……是一种虚幻的东西。它从来不是,也不可能是一个事实。





不过,新鲜好奇开洋荤,以及家庭聚会、恋人约会这一类在阎文中成为“美国文化中

国化”的要素,正在逐渐消失于中国的沿海城市,最起码在繁忙时间,麦当劳的顾客群多

由互不相识者组成,这正是美式快餐业者的理想顾客。与此同时,麦当劳的选址也日益向

商业区和写字楼区靠拢,一个成熟的市场正在形成。尽管如此,我依然看不出中式快餐找

到了与洋快餐一决雌雄的战机。



肯德基不久前已将北京的旗舰从里到外做了一番充分的“中国特色”之布置,包装上

,甚至是比“红高粱”更为“中国”的一个本土化文本―――如果这样来理解全球化或非

全球化,双方都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脱离了饮食文化的本质。西式快餐是一种

适用于独自进食者的食品,独自进食者是快餐店的目标顾客。中式的潜意识里向来抗拒独

食,这种情境更具有某种悲剧性的美学特征,换言之,独自进餐是一种不愉快的、乏味的

经验,甚至是一种惩罚,应当尽可能快地结束。因此,当一个中国人不得不独自进餐的时

候,在卫生、廉价之外,快速也是重要的选择。尽管中式快餐现在也具备了这些要素,尽

管油条豆浆饺子面条在出品上亦符合快速的基本要求,但是,中餐毕竟是一种热闹的、集

体性的食品。被置于西式快餐情境下的油条豆浆饺子面条,非但不能唤起应有的温馨,反

而有助于悲剧的演绎。彻底摒弃了所有伤感符号,包括筷子这一关键道具的西式快餐,因

而成为一种足以对上述种种不快形成暂时性遮蔽、甚至麻痹的体验。一个独自枯坐,双手

捏着汉堡包的中国人,也许他要的就是这个。



中式快餐的败绩,恰好说明在吃喝上可能并不存在什么“全球化”的问题。就吃喝而

言,“全球化的问题”只有一个,就是吃饱了撑的。





写食主义--欢欢喜喜吃个包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21:11 2003) WWW-POST



欢欢喜喜吃个包





包子是一种不无挑逗性的食物。若有那不解风情之人,一上来就把包子里的馅挑出来

大嚼,无异于强奸了那只不幸的包子。



包子的挑逗性,来自于可知内容的暂时的不可知,行为上的囊中探物之快,以及油然

而生的探索精神。因此,吃包子的过程充满了娱乐性。许多人、尤其在他们过于饥饿的时

候,常常错过了这场好玩的游戏。



包子安静地在蒸笼中团身而坐,除了收口处有若干褶 ,外表憨厚敦实,甚至有点笨

头笨脑。这个时候,肉眼是无法看穿包子内部的,但是想象和唾液分泌却异常地活跃。其

实包子内部无非是馅,馅则非菜即肉抑或菜肉混杂。这一点,我们在事前已经获悉。不过

,我们还是控制不住地要去想象:“这一只”包子在热力的作用下究竟会给我们的味觉带

来何种惊喜。就像一个景德镇的工匠,脸上映着熊熊的火光,心驰神往地想象并且期待着

一场惊世的窑变。



包子的馅料其实也不复杂。菜、肉之外,不离姜、葱、盐、麻油或料酒。欲使馅料在

蒸熟后产生浓郁且在分量上恰到好处的汁,关键在于拌馅时必须和入比例适当的肉皮冻。

目前已遭滥用的“底蕴”一词,用来形容肉皮冻与包子的内在关系,实在最适宜不过。此

外,我个人并不喜欢任何一种单一馅料的包子,全肉或全菜的包子,味道略嫌单调,只能

供嗜肉者或其对立面频呼过瘾而已;菜、肉的混编,不仅丰富了质感上的层次,而且,我

深信只有在肉、菜及面粉这三种基本元素的交互作用下,才能使包子火热的内笼中响彻一

派雄浑的天籁。



包子既熟,只是完成了必要的一部分,吃包子是一个完全互动的过程,接下来,就要

看我们的了。我认为,要把一只包子满心欢喜地吃掉,应该严格遵循如下动作要领:一,

手心向上,食指、拇指、中指分别由包子底部按顶端及左、右三点持之,向嘴的一边,留

出充裕的可咬地带;二,咬开一处铜钱大的缺口(视包子尺码而定,以八比一的比例为佳

)之后,并不急于吞噬,而应先在水平方向对洞中之馅作一番近距离观察,然后以舌尖轻

点以探测温度,再张口作O形,上下唇密裹包子缺口处,此刻,宜合上双眼,想象太空舱

的对接;三,调动丹田真气,将包之馅汁源源不绝地吸入口中,任由其漫过舌面,再由口

腔四壁细润味蕾――――为了防止共同进退的馅团与馅汁被同时吸入,应于上下唇向后收

缩的同时,顺势将舌尖前抵,既可送蠢蠢欲动的馅团回巢,又能于馅汁潺潺进入口腔之际

,同步地享受到馅团的滋味和质感;四,趁馅汁尚未被完全吮尽,毫不犹豫地将包子一口

(最多两至三口)吃掉。整套动作,以貌似平常吃包,实则密吮其汁,大玩“太极推手”

于舌尖而他人莫能察觉者为最高境界。



皮和馅皆为预制,唯有馅汁天成。不过,一只好的包子,不可能有太多的汁。像那种

油汪汪的汤包,其实并不好吃,汤包的制作者看来并不能正确地认识汤和汁的区别。我曾

在南京吃过一种淮扬汤包,皮薄“汤”大,包子之外,还发给吸管一根,俯首力啜之下,

包子迅速萎缩,情状殊为卡通。



写食主义--电脑食品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21:31 2003) WWW-POST



电脑食品





看电视成为人类的主要休闲活动之后,“电视食品”应运而生。电脑的“黄金时段”

一过,万家灯火渐转成万籁俱静,正是拨号上网的大好时机,网民们摩拳擦掌,逐浪于涛

声阵阵之中。



就趋势而言,上网正在成为晚饭后或电视后的重要休闲行动。与此同时,网络文化也

日益具有娱乐和休闲的色彩。我不知道中国的高潮是不是已经提前到来,不过我相信,开

发“电脑食品”此其时也!



我于是立即着手筹划一份开发“电脑食品”的商业计划书。首先,电脑食品应该吸取

电视食品的成功经验。两者的共同点是:一、一定要开胃;二、不可立即产生饱胀的感觉

。这是因为,电视和网络都是很容易倒胃口的东西;其次,两者的区别之处在于:一、由

于休闲活动的时段不同,电视于晚饭后进行,上网则多在电视之后,此时会开始有点小饿

,因此,电脑食品必需适当增加淀粉和热量的成分;二、电脑食品必需是干的,巧克力很

好,但是表面不能有过多的粉状物,如糖霜,牛肉干也不错,但不可附着过量的咖喱粉末

之类。不可有油,更不许有汁,不然的话,键盘会变成名副其实的冲浪板,你的滑鼠也会

表现得比你想象中更滑。



别怕这些东西太干,网络上有丰富的水分,足以帮助下咽。如果你的想象力不足以帮

助自己从网络上汲取水分的话,那么就使劲喝茶吧。卖茶叶的人说,茶叶中含有防止辐射

线的物质,一边上网,一边喝茶,可以减少辐射危害。冷战时期,他们说勤喝茶可以防止

核幅射。其实,喝茶的益处无非是有机会站起来活动活动,续续水,上上卫生间,打发那

难耐的waiting for reply。常见初级网民这样描写自己的心情:连上

网络,点一支烟,泡一杯好茶,然后,神游太虚。其实,在那个意义上,喝茶跟喝白开水

并无区别。



就这样想着想着,突然想到郭良老师写过,说他每替文人朋友们修完电脑,会习惯性

地把他们的键盘倒过来磕几下,总会磕出一些烟灰、茶叶渣、瓜子壳、面条段儿等等食物

残渣。想到这里,一阵恶心涌上心头,接着就陷入了深深的沮丧,所谓电视食品或电脑食

品,不就是被称为垃圾食品的零食吗?有什么好开发的?所谓电视文化,所谓网络文化,

不但本身就是零食一堆,而且是最大的零食供应商,连快餐也谈不上。1934年6月1

6日,鲁迅在上海《申报・自由谈》写过《零食》一文,批评当时上海出版界“期刊多而

专书少,小品多而大作少”的状况。他相信,这跟上海人“喜欢吃零食”以及那“实繁有

徒”的零食叫卖有关。鲁迅说,零食这东西,“只要胃口好,可以从早晨直吃到半夜。那

功效,据说,是在消闲之中,得养生之益,而且味道好……试了几年,功效不显,于是很

有些灰心了。于是放松了‘养生’这一面,偏到‘味道好’那一面去了。自然,零食也还

是零食。”



电视和网络一样,都有“实繁有徒”的叫卖,而且“只要胃口好,可以从早晨直吃到

半夜”。说实在的,按照鲁迅的标准,报纸上千把字的专栏,绝对是零食。不过,网络若

是继续乐此不疲地把报纸上这些人家吃过的零食捡回来,稍事包装之后再给大家吃,说它

下贱确实有点刻薄,说它环保只怕就更没人肯信。



一条电缆的两端,一个是显示器,另一个也是显示器,一根绳子上的两只蚂蚱,我实

在弄不懂维纳斯计划为什么会胎死腹中。







写食主义--论老字号的倒掉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21:52 2003) WWW-POST



论老字号的倒掉





据报道,广州市饮食集团公司属下的11家老字号酒楼当中,有三家严重亏损,两家

已经停业,两家保本或微利,剩下四家效益相对较好的,营业额和利润额,近三年来也在

快速下滑。



当地主管部门把老字号倒掉的原因归纳为“在长期计划经济体制下积累的弊端”:一

,缺乏自主权,未能根据市场变化及时调整经营策略;二,企业缺乏生机和活力;三,经

营机制不灵活,竞争意识不强,跟不上消费潮流的变化;四,负担重、支出大,企业积累

、发展能力弱。其出路,乃在于产权制度的创新,并、联、售、合资、股份制,可给老字

号减压、解困。



以制度创新助国企扭亏为盈,不乏成功先例。只是这卖吃卖喝的老字号国企,与那炼

钢铁的,造拖拉机的,制药丸的相比,毕竟有其特殊性,国有企业的通病,能否用上述“

通药”来医,我还是有些怀疑的。说老字号“竞争意识不强,跟不上消费潮流的变化”,

其实是冤枉了他们。事实上,老字号也“一直在努力”。我们看到,近15年来,广州的

老字号们,一直都在与“新字号”在装潢上比豪华以及在旗袍的开叉处比高。北京老字号

全聚德炮制的“新派鸭菜”,更拿来了粤菜“雀巢海鲜”的做法,只是带子、虾仁被换成

了鸭肉和鸭杂。和平门的那一家,到晚上还“潮流”地经营卡拉OK,霓虹灯招牌上,众

鸭持麦克风引吭高歌。



广州的老字号不能与人家比,尽管北京的烤鸭已经贱卖到36元一只,不会比半打汉

堡包更贵,但是全聚德依然巨火,开饭的钟点,门口必为旅游车挤满,不坐那种车的就要

向隅。其实,全聚德已经与长城、景山并列,即使不雀巢不卡拉,相信也一样照火不误。

而在正常的情况下,一家秉承传统,珍惜声誉的老字号的倒掉,也算是正常。设若一个1

0岁的西关小姐,1939年于百年老店陶陶居(Since1880/濒临倒闭)在迷

上了薛觉先的同时,也迷上了“陶陶居上月”,如今却已是古稀之年;即使是一个在19

60年夏季自北方某饥荒地区随父偶然南下广州、又偶然在复业不到半年的长堤大三元(

严重亏损)初尝了半个猪油包的五岁男童,今天也年过半百――――我们常常抱怨现在吃

到的东西不比小时候的好吃,这其实是记忆的骗局。一代羊城食圣江太史的后人、在美国

教授烹饪的江献珠女士尝言:“人体的味蕾约有九千个。除舌头外,口唇、舌底、上颚及

两颊内部的口腔,都有味蕾,胎儿及幼童的味蕾比成年人要多,口腔的后部,舌底及两颊

的味蕾在早年时特别发达,但会跟着年纪而衰退。”换言之,老字号跟随着一代人年轻的

味蕾而扬名,也注定了要伴着这一代人牙齿的凋零而淡出。人事的代谢,一早就决定了老

字号在味觉上的存亡,陶陶居就是把康有为书写的那块黑底金漆招牌换成张惠妹的签名,

相信也是回天乏术。因此,与其说老字号是败于市场经济,倒不如说他主要是被味蕾所击

溃。



不幸的是,广州的老字号通常比外省的要死得早些、惨些,这可能与广州人的禀性有

关。据西关长大的黄爱东西在新作《老广州――――屐声帆影》中诊断:“一个广州人要

喝茶吃饭,他通常会找附近一家自己熟悉和觉得不错的茶楼酒楼,如果没有特别的原因,

他很少会因为那是家老字号就慕名专程上那儿去。广州人很少把老字号放到供桌上供起来

,除非,那儿传说中好的东西到现在仍然是特别地好――――不过,也就是多去捧几次场

。”





写食主义--放下你的筷子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22:13 2003) WWW-POST



放下你的筷子





罗兰・巴特对于筷子称颂有加。他认为,相对于刀叉,筷子有一种母性的温柔,它“

不切,不抓,不毁,不穿……是在移动一个婴儿时所表现出的那种恰如其分的谨慎动作:

它是一种力量,而非一种冲动。它从不穿透食物,从不弄断食物,从不撕裂食物,从不破

坏食物,而只是提起食物,转动食物和移动食物……食物不再是需要施以暴力的捕猎对象

。”



巴特的灵感来自于曼谷的水面集市,泛指东方的筷子。不过,在日本的武士时代,筷

子却有过作为攻击性武器的记录。由于古时的餐厅不准携带刀进入,武士们遂因地制宜地

将筷子磨尖以作不时之需。因此,按照和食的餐桌礼仪,筷子的摆放不可正对他人,必需

横向地靠在筷枕之上,似有今日“核武器互不瞄准”之意。



中国古代,宫廷中亦行横箸之礼,不过此举与日式的横筷并无关系,表示的是晚辈对

长辈的尊敬,至朱元璋始废。中国历史上,亦鲜见以筷子伤人的记录。当然,判官笔似乎

是最接近筷子的一种冷兵器,用来点穴解穴,多见于唐人传奇小说。不过,正史却始终未

将其列于十八般兵器,属于壮夫不为的异术小技。判官笔多以精钢铸就,用法以点、刺、

拨、挑为主,双手分执,更接近于刀叉。



在中国文人的幻想中,对筷子及其使用的用心体察,有助于武功的迈上新台阶,见之

于《雪山飞狐》那一场饭桌上的切磋。“胡斐不再伸筷抢菜,却将筷子高举半空,迟迟不

落,双眼凝视着苗人凤的筷子,自己的筷子一寸一寸的慢慢移落,终于碰到了白菜。那时

的手法可就快捷无伦,一挟缩回,送到了嘴里。苗人凤瞧不见他筷子的起落,自是不能拦

截,将双筷往桌上一掷,哈哈大笑。胡斐自这口白菜一吃,才真正踏入了第一流高手的境

界。”



筷子虽不直接伤人,却存在着一种隐性的、内在的力量。这种内在的力量并不体现在

筷子的被使用过程中,而在于它的暂时被停止使用,近似于道家的房中之术。在中餐的饭

桌上,一个人要显示威严,无需大声咆哮,更不必砸烂器皿,只消把筷子“重重地”扣在

桌上即可,既不失礼貌,又捍卫了尊严。相比之下,刀叉就不适宜“拍”或“扣”,巴特

先生如果碰巧在蒙帕那斯的某个饭局上光火起来,就唯有将刀叉在雪白的桌布上乱抛一气

,而且第二天一定会成为小报的头条丑闻。事后,巴特先生也将会为此而羞愧万分。



摔酒杯只是一个信号,真正出力的是埋伏于屏风之后的刀斧手;筷子就不同,它既是

信息也是媒体。当一双筷子“啪”的一声被拍在案上,扣下的筷子,需保持整齐不乱,越

整齐越有威严,那气势,只有惊堂木可以相提并论。



这个权力只供长者或饭桌上的权威人士享用,而且多行使于奉行家长制的家庭。司马

光《家范》云:“家人之道,尚威严也。”如果一个家长在饭桌上只是享有起筷的优先,

而没有获得将同一双筷子随时拍在桌上的权力,这样的权威体系无疑是不完整的,具有君

主立宪的色彩。与此同时,适宜“扣筷”的桌面,以硬木为佳,玻璃次之,皆不可覆盖桌

布。塑料桌面以及任何发声偏闷者,都是对权威的否定。我注意到,凡是厉行家长制的家

庭,都比较喜欢以硬木或玻璃来做餐桌的桌面。



让举起的筷子,在嘴和饭桌之间作突然的中途停顿,而不是轻易地就扣于桌面之上,

与此同时,脸色亦不可骤变,而宜保持一种凝滞的胶着状态,此乃“扣筷”的最高境界。

所谓“引而不发,跃如也”,不战而屈人之兵。





写食主义--馒头与包子的战争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22:34 2003) WWW-POST



馒头与包子的战争





馒头和包子,一个没有馅,一个有馅,这是馒头和包子最主要的区别,因而卖包子的

,辄以“皮薄馅大”自夸,至于馒头的卖点,当然不是“没馅”,而是以其“顶饿”及“

面多”,来影射包子的华而不实。



如果温饱还是一个问题,则视馒头为一种经济、实惠的食品,而包子则比较奢侈,或

是馒头的豪华版,这是很容易被理解的。而当温饱问题解决之后,食物和人一样,很容易

因“有”和“没有”的被过分强调而势成水火。就这样,包子和馒头宣布进入了敌对状态

。如何才能把这对本是同根生的宝贝拉回到谈判桌上来呢,上海人的方式不妨一试:老派

的上海人,是把包子叫做“肉馒头”或“菜馒头”的,就像他们把茶称为“茶叶茶”,以

区别于没有茶叶的“茶”―――白开水。这种“馒头为体,肉馅为用”的取向,的确能在

一定程度上照顾到双方的情绪,但是,也不排除馒头方面会尖锐地提出“排名先后”的问

题,同时包子那厢可能也质疑:“虽然有肉,但毕竟还是馒头―――我们被出卖了。”



名辩不成,唯有从实处――――即从吃的单纯乐趣处着手。对于馒头和包子,从唇舌

、牙齿而整个的味觉系统,都怀着不同的期待。吃馒头的乐趣在于,一口咬将下去,满嘴

皆为饱满和安全的感觉所充盈;而包子之乐,则在于破皮而入之际所产生的那种囊中探物

之快感,外带点探索精神。在这个意义上,所有的面食都可以分为“安全感”和“冒险性

”两类,前者除馒头外,还包括花卷、烧饼、面条,等等,后者旗下,则有饺子、馄饨两

员小将。虽然馒头和包子给我们带来快乐的方式不一,但是目标一致,殊途同归。



相比之下,把馅夹在两块面粉中间而将馅之边缘暴露无余的汉堡包或三明治,就像一

个不善于埋伏的步兵,不仅是自取灭亡,而且令对手大感无趣。至于比萨饼,一端上来就

已是城门洞开,里应外合地和平解放了。



写到这里,我发现尽管已将此事提升到“讲奉献”的原则高度,并且引入“文明的冲

突”,企图造成一种同仇敌忾的团结空气,不过馒头和包子之间的紧张局面,依然没有出

现丝毫的和缓迹象。直到我忧心忡忡地进入一家超市,方才恍然大悟:工业化时代的包子

,以其硬、其皮厚及其馅少,其与馒头间的恩恩怨怨,原来早已作出了彻底而乏味的江湖

了断。江户时代,若有两个日本武士约定了一场决斗,假如其中一人在决斗前夜跑到对手

家门口把自己吊死,活着的那一位,就会被公认为蒙受了极大的羞辱,荣誉尽毁,下半生

都没脸见人。包子就是以这种方式,最终战胜了馒头。



作家陶杰先生说,男人的择偶标准,不外“馒头”和“包子”两派:“馒头派娶妻求

贤淑,不求才气,如馒头之朴实不华,已合糟糠之选,代表人物是胡适的老婆江冬秀;“

包子派”娶妻要讲一点精神沟通,女人胸有点墨,学养三分,如包子有馅,别具洞天,有

金玉之美。代表人物:秦观的老婆苏小妹。



既然人的性情可摊入食物类型,那么,有没有一种既“馒头”又“包子”的两全其美

呢?有,其名曰超厚皮包子,或不小心被填入小部分馅料的馒头,在任何一家超市冰冷的

灯光下,僵卧于冷柜的某个角落,神态安详。



写食主义--赶赴美味的约会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23:06 2003) WWW-POST



赶赴美味的约会





暮春的一个午后,风和日丽,我坐在上海淮海路上专门做苏式汤面的“沧浪亭”二楼

,沉醉于一碗“刀鱼汁面”。这碗面,清汤寡水,不见任何的浇头料头,但是丰腴鲜美,

鲜得教人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当然等不了一辈子,第二天再去,空气里鱼香犹在,餐牌上

却已面是鱼非,说是过了节令,今起不卖了。我这才猛醒,春去也,春去也,一夜之隔,

刀鱼的季节已经随春而去。



“谓君口腹终于极,春光过眼应同惜。门外江船行且归,君不见,昨夜南风吹紫雪。

”“沧浪亭”里的服务员,当然不会用曹寅的诗句来抚慰我错过鱼汛的惆怅。淮海中路的

“沧浪亭”,与苏州城南三元坊的那座沧浪亭,都是国营的。因此,刀鱼随春而去的消息

,是由一位服务员翻译成“不卖了”之后再冷冷地扔给我的。然而,就是这冷冷的一句,

却尤如一记当头棒喝,让我为食物现在竟然还会受到季节性的尊重而深深地感动。



我们每天都在喝着全世界“四季青超时空食品企业”酿造的孟婆汤,把“不时不食”

等等古训忘了个一干二净。古人最尊重饮食的季节性,一部《吕季春秋》,把每一个月份

里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什么可做什么不可做,规定得清清楚楚,

治国之道原来竟可以写成菜谱。



日本人对季节的转换更为敏感。读读松尾芭蕉的俳句:“樱树下赏花,汤里菜里都是

花。”再听听石川啄木的和歌:“寂静宽阔的街道/秋夜/烤玉米的香味呀”。全球化的

铁蹄之下,日本依然顽强地维护着这一传统。和餐的殿堂之作“怀石料理”(Kaise

ki Ryori),必以最当令的材料为食物主题,餐具也随着季节轮转:春季,以黄

绿色搭配,夏季用白蓝及透明质材,秋季是枫叶稻黄,红、黑、金则是冬季的温暖色调。

至于煮物之所以多见于冬季的餐单,原因也不是借火锅取暖,而是为了要用炉火和锅里的

沸腾之声,来烘托冬日的寂静。



万物的生长,都遵循着各自的时节而各安天命。尊重季节的饮食,当然不是为了季节

而季节,主要是为了好吃。随着菜场搬进了超市,随着温室技术、保鲜技术、养殖技术和

基因技术的普及,买菜的和卖菜的人都不知不觉地忘了季节。“反季节”不仅违反了自然

规律,而且伤害了附丽于季节的饮食美学。当我们在隆冬腊月里“也吃上了西瓜”,在炎

夏里开足了空调大嚼“四季火锅”,《红楼梦》里的蟹菊梅鹿顿时就沦为笑谈,而上海超

市里的“四季大闸蟹”,是也不会再让我们尝到张岱所谓“与稻粱俱肥”的秋天的成熟滋

味了。



说到“沧浪亭”,陈从周教授曾经批评过苏州某园林,因管理部门擅自把后门改做入

口,原先那移步换景,渐入佳境的精妙布局,就此被扭曲成一派荒唐。



扰乱了季节的饮食就是这样的一座园林。不过,在我们改变了园林的入口,在我们令

那河流改变了模样的同时,这河里的某些鱼类并没有因此而改变了赴约的时间,比如刀鱼

,比如鲥鱼,每年仍在那“烂煮春风三月初”的日子里如期来赴美味的约会。约会的好处

不仅在于见面,更多的是赴约前后的喜悦。一个相隔万水千山之外、本来和你约定在秋天

某日携手到香山赏红的朋友,却在盛夏的某个正午被你不期然地在某个不适宜的场合(比

如机场的厕所)撞到。败兴至此,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都是吃出来的罪过。人类的食色,皆以贪婪为本性,多少好好的约会,就这样被糟蹋

了,就像钱钟书先生在《围城》里说的那样,情人的见面会上瘾,“最初,约着见一面就

能使见面的前后几天都沾着光,变成好日子。渐渐地恨不能天天见面了;到后来,恨不能

刻刻见面了。”



写食主义--弹 牙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23:41 2003) WWW-POST



弹 牙





一般认为,美味是由遍布于唇、舌以及口腔四壁的味蕾来直接感知的,牙齿的作用,只

是用来撕碎及嚼烂食物,充其量也就是一组内置的刀叉。



不过,口腔里有一部分的快感,却是专门留给牙齿的。比方说,常见的脆(薯片、心

里美)、韧(面食)、糯(米饭)等等由质感引发的快乐。人类的上下两组牙齿是这样分

工的:门牙犹如一组利刀,专事切割食物,犬齿擅长撕裂,小臼齿负责压碎,大臼齿主管

研磨。与此同时,牙周膜韧带(periodontalligament)吸收并分散

着咀嚼时所产生的压力和巨大应力,含有血管、神经、淋巴管的牙髓腔(pulp ca

vity),则能提供知觉,把快感源源不绝地传递给大脑。如果用一棚新换的假牙来吃

东西,其器也利,其事也善,只是脑袋里再也想不到脆、韧、爽这些词。



饭桌上,牙齿列队欢迎着你每一次的张嘴,假如进来的是流质或软烂之物,牙齿是会

很扫兴的,这种感觉,就像一脚踩空,击中了空气的直拳,没有碰到篮板的投篮。最多也

就是借助口腔开合的惯性、装腔作势地敷衍一番,做无用功。“入口即化”这个词让每一

颗牙齿都感到羞愤,况且,审美水平只停留在“脆,嘎崩脆”以及“爽,爽死了”的牙齿

,根本也不懂体会“清泉石上流”或“抽刀断水”的境界。牙好,也不一定是“吃嘛嘛香

”。



因此,食品制造商不知发明了多少专门讨好牙齿的食物,而在有牙的人类里面,恐怕

要数广东人对牙齿最好,想方设法地替这32个宝贝解闷。



关心一个想不开的人,做其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要反复地、不断地跟他谈心;关心

自己的牙齿,就要经常替它们安排娱乐休闲活动,就要“弹牙”。“弹牙”是广州话特有

的一个名词或形容词,与谈心相比,“弹牙”要形而下得多,具有高度的物理直观性,即

是说,这是完全站在牙齿的立场上对食物提出的一种要求。被要求“弹牙”的食物,最初

是鱼蛋(鱼丸)、肉丸,继而发展到大虾、鲜鲍、羊肉、西兰花、露笋、蜜豆,就连意大

利粉、日本的“狮子狗”(日式墨鱼卷)及拉面也没有放过。当然,相对于英文Boun

cy――――有弹性的、活泼的、精神饱满的,关于意粉,意大利文倒真有一个接近“弹

牙”的词,Al dente。这一点,不知是否能为马可波罗的确来过中国、尤其是到

过广东提供新的佐证。



对于牙齿来说,对于丸状且富弹性食物的咀嚼,具有极大的挑战性和娱乐性,故而香

港人对“鱼蛋”以及牛肉丸子的评价,除了异口同声的一句“弹牙”之外,几乎已别无所

求。食肆所卖的潮州牛肉丸和东江牛肉丸,无不千锤百炼,形态和弹性上都接近于乒乓球

。(广西玉林土产的“肉蛋”,以牛肉或猪肉捣成,从高处扔下,据说可以弹起10至2

0厘米。)



这种“弹牙”拜物情结,周星驰在《食神》里借助他发明的那颗超现实主义的“爆浆

濑尿牛丸”,做出了最精彩的演绎。



《多情剑客无情刀》里的阿飞,吃饭时心不在焉地刚夹起个肉丸,就掉在桌上。“林

仙儿白了他一眼,道:‘你看你,吃饭就像个孩子似的,这么不小心。’阿飞默默的,又

将掉在桌上的肉丸夹起。林仙儿又白了他一眼柔声道:‘你看你,肉丸掉在桌上,怎么还

能吃呢?’她自己夹起个肉丸,送到阿飞嘴里。”



这肉丸,阿飞吃得很窝心,但多半会为香港人所不齿:作为肉丸,落地之后应该自动

反弹,直接跳进阿飞未及合拢的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