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书推荐《马利与我》关于狗的动人故事

“这就像是俄罗斯轮盘赌。”





“我认为购买这个板条箱是我们花费过的最合算的一笔钱了。”她说道。





“我们老早就应该买这个笼子的,”我对她的说法表示赞同,“精神上的安宁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





我们在外面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然后在海滩上散了一会儿步,欣赏着夕阳西下的美景。两个孩子泼溅着海水,追逐着海鸥,手里握着沙子。詹妮难得如此放松。知道马利被安全地关在笼子里面,不会伤害到他自己或者其他的东西,这便是一种安慰剂了。当我们走到了我们房子前面的人行道上时,詹妮感叹道:“这一次的外出真是太美好了!”





当我正准备同意詹妮的话时,突然间有个东西出现在了我的视线之中,我的脑海中闪现出了一种不太吉利的直觉。我转过头,盯着前门旁边的窗户。百叶窗是合拢着的,保持着当我们离开家的时候的一贯状态。可是,从窗户底部往上大约一英尺的地方,金属板条弯曲开了,有个东西正从板条之间刺穿过来。





一个黑色的东西。而且是湿的。并且抵在玻璃上。“那是什么――?”我说道,“这怎么可能……马利?”





果然,当我打开前门的时候,我们受到了由一只狗所组成的欢迎委员会的热情迎接,只见马利正在大厅里四处摇摆着,对于我们回到家中显得十分开心。于是我和詹妮立即分头对整栋房子展开了大搜索,我们检查着每一个房间以及壁橱,搜寻着马利在无人监管之下犯下的罪行的蛛丝马迹。可是房子完好无损。我和詹妮在洗衣间里会合了。只见板条箱的门大开,朝下悬摆着,仿佛是复活节早上耶稣墓前的碑石一样。这就像是有个神秘的同谋者偷偷潜进了我们的家中,释放了被我们监禁起来的囚犯马利。我在板条箱旁边坐了下来,凑近看了看。那两个枪管式门闩都向后滑动开来,呈打开的状态,而且――有一个重要的线索――门闩上面还滴着口水。“这看上去像是一宗内贼作案,”我说道,“这儿有一位霍迪尼(美国魔术师,以其能从锁链、手铐、紧身衣及用挂锁锁住的箱子中逃脱而闻名)克服重重困难,成功地从这个监狱里面脱逃出来了。”





“我简直无法相信。”詹妮说道。然后,她愤愤地发出了一个不太文雅的词语,我很庆幸孩子们离得还不太近没有听到。





我们总是将马利想像成如藻类植物一般愚钝,可是他却具有足够的才智想出如何使用他那条长长的、强有力的舌头穿过栅栏,然后慢慢地将枪管式门闩从其狭槽中滑动开来。他克服难关,重获自由。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他证明了只要他想做的话,他随时都有能力轻易地重复这个小戏法。我们这个具有最高防卫性能的监狱,事实上被证明是一个安全性能还有待完善的系统。有些日子里,当我们回到家中时,会发现他正心平气和地待在笼子中休息;其他的一些日子里,他则在前窗户旁等待着我们的归来。看来,“非自愿性的监禁”对于马利而言是一个难以真正体验的概念了。





我们开始用沉重的电缆代替了金属锁。新设备在一段时间内发挥了作用,可是有一天,随着从地平线上传来遥远的隆隆声,我们匆忙赶回到家中,却发现笼门底部的拐角处已经剥落了,就仿佛有人用一个巨大的开罐器将其撬开了一样,而站在一旁的马利则惊恐失措,他那再一次鲜血淋漓的爪子,被牢牢地粘在了胸腔上。我尽全力将铁门重新拉弯回了适当的位置,然后我们开始用金属线将滑动螺栓以及笼门的四角给缠绕妥贴。不久,当马利继续用他那发达的肌肉破门而出的时候,我们便对笼子本身展开了修补和加固的工作。在三个月之内,这个我们原本以为无法被攻破,而且看上去也的确是坚不可摧的铁笼子,却仿佛被一颗榴弹炮给直接命中了一般土崩瓦解了:栅栏被扭弯了,整个框架被撬开了,笼门被毁坏得一团糟,侧边向外凸了出来。我继续尽全力去对这个笼子进行着修复,而笼子也继续无力地抵挡着马利那魁梧身体的一次次冲击。这一机械装置曾经给过我们的有关其防卫性的种种错觉,如今都不复存在了。每一次当我们出外的时候,甚至只是短短的一个半小时,我们也会疑心是否这一次我们那位狂躁的囚徒将会破门而出,上演又一出将沙发撕咬成碎片、将墙壁凿开或者将门给吃掉的暴力行为。我们再一次地告别了那短暂的内心的宁静。

第18章





户外就餐





马利同我一样与波卡拉顿格格不入。波卡所拥有(当然现在仍然拥有)的世界上个头最小、最喜欢叫嚷、最为骄纵的狗数量之庞大,与该城市的面积大小简直不成比例。这是一种深受波卡伯塔式女人们喜爱的宠物狗,她们把这种狗当作了一种时髦的“配饰”。这种狗是一些珍贵的小东西,它们的毛发里经常扎着蝴蝶结,它们的脖子上经常喷着古龙香水,有一些甚至还被涂上了脚指甲油,而你则会在最不可能的地方看到它们――当你在面包圈店门前排队等候的时候,会偶然瞥见它们正待在你前面的某位女士的名牌手提包里面;在放在海滩上的它们的女主人的毛巾中打着小盹儿;脖颈上拴着镶嵌有莱茵石(一种无色的含铅玻璃或玻璃的人造宝石,常具有钻石般的发光表面)的皮带的它们,一头冲进了某家价格昂贵的古董商店里。大多数时候,你都能够在商业区里悠闲地行驶着的奔驰、宝马或者法拉利车上,发现它们正极有贵族派头地栖息在方向盘下它们主人的膝盖上。它们之于马利,就如同格雷斯?凯莉之于乔梅?派尔。它们娇小柔弱,久经世故,具有很高的品位;而马利则是只个头大大、脑袋钝钝,而且喜欢用鼻子嗅着自己或者其他狗的生殖器的粗鲁不堪的家伙。马利十分希望它们能够邀请自己进入到它们的圈子里面去;而它们则十分希望这种情况不要发生才好。

带着最近被他吞进肚中并且已经消化掉了的那张服从学校所颁发的资格证书,马利在散步过程中变得相当容易管理了,可是,假如他看见了某个喜欢的东西,他仍然会毫不犹豫地朝其猛冲过去,完全将被勒死的危险置之度外。当我们在商业区里漫步的时候,那些随处可见的杂种狗总是让他甘愿付出窒息的代价。每次当他发现了一只杂种狗的时候,他便会突然向对方飞奔而去,而我或者詹妮则被拖在他的身后,手里紧紧抓着皮带的末端,套索紧勒在他的喉咙周围,使得他气喘吁吁、咳嗽不已。每一次马利都会遭到完全的冷落,不仅是被波卡的迷你狗们,而且还有波卡迷你狗的主人们,她们会一把抢走年轻的菲菲或者苏珊,就仿佛将自己的宠物狗从一只短吻鳄(两一种产于美洲的鳄鱼,有尖利的牙齿和有力的颚部)的下颚中营救出来一样。然而马利似乎对此冷遇与嫌弃并不介意。第二只迷你狗进入到了他的视线之中,于是他便又朝着这只狗飞奔而去了,而他刚刚遭受到的情人的抛弃,并没有能够阻止他的热情与勇气。作为一个从来不擅长处理约会当中遭受拒绝状况的男人,我对于他的这种执著深感钦佩。





户外就餐是波卡生活中的一个十分重要的部分,而且城里许多家餐馆都会在棕榈树下面安排露天的座位,棕榈树的树干和枝叶用一串串细小的白灯装饰着。这些户外的就餐点,不仅可以让食客们在就餐的同时观赏户外的景色,而且本身也是一道可以供行人或游客们观赏的风景,当你的同伴茫然地凝视着天空的时候,你就可以坐在这儿喝着咖啡或者在手提电话中与人闲聊一番。波卡的迷你狗是这一户外氛围当中一个十分重要的部分。夫妇们将他们的狗带在身边,把栓狗的皮带钩在由铁锻造而成的桌子上,狗儿们在那儿心满意足地蜷缩起身体,有时候甚至坐在了它们主人旁边的桌子上面,脑袋高高抬起,姿态傲慢,仿佛它们因为不满侍者的疏忽而恼羞成怒似的。





在一个周日的下午,詹妮和我一致认为,将全家带到一个十分受欢迎的聚会地点去享受一顿户外的美食,将会是一件十分有意思的事情。“当身处波卡的时候,就做波卡当地人经常做的事情。”我说道。我们将男孩们和马利在小型客货车里安顿好,然后便朝着米兹勒商业区进发了。米兹勒商业区是仿效一个意大利露天广场修建而成的市区购物中心,有宽阔的人行道以及无数就餐的地方。我们停好了车,在购物中心里闲逛起来,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户外就餐点,看着那些用餐者们,也被他们看着。詹妮将孩子们放进了一辆很容易被误认为是维修手推车的双人轻便婴儿车里,用带子把他们束好,婴儿车的后面堆放着所有蹒跚学步的孩子们的必要配备――从苹果酱到湿纸巾。我走在她的身旁,马利则走在我的身旁,但由于他对波卡的迷你狗保持着高度的警觉性,所以几乎无法自制。他甚至比往常更加狂野了,一旦接近了某只纯种狗,他便会腾跃而起,于是我只有拼命地拽住拴在他颈上的皮带。他的舌头垂挂在嘴巴外面,猛烈地喘着气,声音大得就像是一辆轰然作响的机车。





我们选中了一家菜单上所列出的菜肴十分丰富的餐馆,然后在附近徘徊了一阵子,直到一张街旁的桌子空出人来。这张桌子实在是太完美了,不仅有树荫遮挡,还可以看到广场中央的喷泉,而且足够重,这样我们才能够确保它经得起一只极易激动、重达一百镑的拉布拉多犬的突然袭击。我将马利的皮带的一端钩在了一个桌腿上,然后我们点了些饮料――两瓶啤酒和两杯苹果汁。





“为了与我美丽的家人所度过的这美丽的一天,我们干杯。”詹妮说道,举起了她手中的酒瓶。我们碰了碰我们的啤酒瓶,孩子们也将他们的吸杯碰撞在了一起。然而,就在这时,事情发生了。是如此迅速,事实上,我们甚至都还没有来得及意识到,事情便发生了。我们所知道的只是,那一刻我们正坐在一张可爱的户外餐桌旁,为这美丽的一天而举杯庆贺,然后我们的桌子便开始移动起来了,撞开了许多张其他的桌子,也撞到了不少无辜的旁观者的身上,制造出了一场恐慌,当它刮擦在由混凝土铺设而成的路面上的时候,发出了刺耳的、达到技术等级的尖利声响。在第一个瞬间,在我和詹妮确切地意识到厄运降临到了我们的头上之前,这看上去像是我们的桌子被某种神秘的外力掌控了,想迫使我们这几个无知的波卡的入侵者离开这座城市,因为我们显然不属于这儿。在第二个瞬间,我发现并不是我们的桌子被鬼魂附体了,而是我们的狗。只见马利正使出全身的力气嘎嚓嘎嚓地前进着,他脖颈上的皮带绷得紧紧的,就仿佛钢琴(钢)丝一般。





在第三个瞬间里,我看到马利朝前走着,而桌子则被他拖在身后。在人行道上距离我们五十尺远的地方,有一只精巧的法国狮子狗正在她的主人身旁闲荡着,鼻子朝天。“该死,”我恢复了思考的能力,“原来马利不惜拖动着笨重的餐桌,不惜冒着窒息而死的危险,就是为了这只狮子狗!”詹妮和我还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饮料,而两个小男孩则坐在我们两人座位之间的轻便婴儿车里。我们这个美好的周日的下午,可以说是完美无瑕的,除了我们的餐桌现在正破开人群朝前移动而去之外。在愣了一刹那之后,我和詹妮同时站起身来,尖声叫喊着、奔跑着,一边跑一边向我们周围的顾客们道着歉。当桌子乘风破浪一路前行并且刮擦着露天广场的地面时,我率先逮住了这个逃跑者。我抓住了桌角,站稳脚跟,使出全力向后倾斜着身体。很快詹妮也站到了我的身旁,帮忙往后拖住了桌子。我感觉我们就像是西部电影里的动作英雄一样,在一辆失控的火车脱离铁轨或者跌入悬崖之前,拼尽我们的所有来控制住它。在这场骚乱中间,詹妮费力地扭过头来,越过自己的肩膀大声喊道:“我们一会儿就回来,孩子们!”“我们一会儿就回来?”她这番话听上去显得极其稀松平常,仿佛是在我们意料之中与计划之中的事情,仿佛我们经常做这类事情一样。在一时冲动之下我突然觉得,哦,为什么不可以呢,让马利带领我们绕着商业中心来一次小小的餐桌漫步,将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啊,或许沿途还可以浏览一下琳琅满目的橱窗,在我们巡游一圈回来时,说不定正好赶上吃开胃菜呢。

当我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使桌子停了下来的时候,已经步伐蹒跚、摇摇晃晃的马利,距离那只狮子狗以及她那位感到极为窘迫的主人,仅仅只差一步之遥了。我转过身,检查了一下孩子们是否安然无恙地待在原处,结果却意外地瞥见了那些与我一同在户外就餐的人们的脸上所流露出来的十分有意思的表情。这就好像是一幕E. F. Hutton 广告中出现的场景:原本匆匆忙忙的全体人群突然之间凝固不动、鸦雀无声,等待着听到一个投资建议的词语被低声发出来。男人们在谈话中途停了下来,他们的手里还握着手提电话;女人们眼睛发直,嘴巴张得老大。波卡的民众们显然处在了惊骇之中。这一巨大的寂静最后是由我们家的小克罗打破的。“马利在散步!”他快活地尖声叫喊道。





一位服务生冲了过来,帮助我把桌子拖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而詹妮则将马利死命地抱住――他的视线仍然聚焦在他所渴望的那个目标上。“让我重新布置好餐桌吧。”服务生说道。





“没有那个必要了,”詹妮冷淡地回答说,“我们把饮料的钱付完之后就走了。”





在我们短途旅行去波卡的户外就餐点那极为精彩的一幕发生之后没过多久,我便在图书馆里发现了一本名为《没有糟糕的狗》的书,作者是备受称赞的英国驯狗师芭岜拉?伍德豪斯。正如书名所揭示的那样,《没有糟糕的狗》一书提出了与马利的第一位教练,杜米纳瑞克斯小姐所抱持的相同的信念,那便是――导致一只犬科动物是成长为一只无药可救的狗还是一只伟大的狗的唯一的症结,便是一个迷糊的、犹豫不决的、意志薄弱的人类主人。伍德豪斯认为,狗本身是不存在任何问题的,并没有优劣之别;而人才是问题之所在。该书在接下来的一系列章节中,继续描述了一些最为恶劣的犬科动物们所做的许多超乎人们想象的行为。其中有会不间断地嚎叫、不间断地掘地、不间断地打斗、不间断地性交、不间断地咬东西的狗。还有会憎恨所有的男人的狗以及会憎恨所有的女人的狗;还有会从主人那里偷东西的狗以及会出于嫉妒而去对毫无防范能力的小婴儿发动攻击的狗。甚至还有将自己的狗屎给吃掉的狗。“谢天谢地,”我心想,“至少马利还从来没有吃过自己的狗屎。”





在我阅读的时候,我开始对于我们这只缺点多多的拉布拉多猎犬抱有了好感。我们曾经逐渐地得出了一个坚定的结论:马利确实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一只狗。现在,当我从书中读到了马利并没有表现过的各种各样恐怖的行为之后,我简直就如同一个被困在茫茫大海中的人突然得到了一个救生圈一样备受鼓舞,重新支撑起了求生的信心。他的身体中并没有一根低劣的骨头。他吠叫的频率并不太高。他也不咬人。他也不攻击其他的狗,除了因追求爱情而对一些漂亮的母狗飞奔过去之外。最重要的是,他不会吃掉自己的粪便或者在上面打滚。而且我告诉自己说:世界上没有糟糕的狗,只有像我和詹妮这样的无能的、不够残忍的狗主人。马利变成今天的这个样子,都是我们的过错。





然后我翻到了第24章,标题为“同精神不稳定的狗生活在一起”。我一边阅读,一边大声地吞咽着口水。伍德豪斯将马利的情形描述得如此贴切和准确,以致于我甚至怀疑她是否在那个被捣毁了的板条箱里同他进行过一番交谈。她描述了那一系列狂躁的奇怪的举动,当被单独留在家中的时候的破坏性行为,被凿开的地板以及被咬碎的地毯。她甚至描述了为了让这些精神混乱的狗恢复平静,而将使用镇静剂作为孤注一掷的最后的手段。





“有一些狗天生就情绪不稳定,有一些狗则是因为它们的生活条件而逐渐患上精神不稳定症状的,可是结果却是同样的:这些狗非但没有为它们的主人带来欢乐,反而变成了他们的一种焦虑,令他们付出了昂贵的修理费和医药费,而且经常还会给整个家庭带来一种完全的绝望。”伍德豪斯写道。我低头看了看正在我的脚边嗅来嗅去的马利,然后说道:“听上去很熟悉,对吧?”





在接下来的题为“反常的狗”的章节中,伍德豪斯以一种听之任之的感受写道:“假如你希望去饲养一只不同寻常的狗的话,那么我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的是,你必须要勇敢地去面对一种稍微会受到限制的生存状态。”“你的意思是一种哪怕只是出去买一加仑的牛奶也要心惊胆战的生活吗?”我心里想。“尽管你可能会喜爱一只弱智的狗,”她继续写道,“但其他人不应因此而遭遇诸多的不便。”“其他的人们?比如,假设来说,周日下午坐在佛罗里达州波卡拉顿市某个商业广场人行道上的咖啡桌旁的用餐者们吗?”





伍德豪斯彻底掌握了我们的狗与我们的悲惨处境之间相互依存的生存关系。我们具有所有特征:运气不好的、意志薄弱的主人;精神不稳定的、无法控制的狗;可以列出一长串清单的遭到损坏的财物;愤怒的、被牵连的陌生人和邻居们。我们简直就是教科书里的典型案例。“恭喜恭喜,马利,”我对他说道,“你具备一只弱智狗的资格了。”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唤到,马利睁开了眼睛,伸了个懒腰,滚动了一下身体,把爪子伸向了空中。



我期待着伍德豪斯为拥有这类缺陷商品的主人们提供一个愉快的解决方案、一些有帮助的技巧,当这些技巧得到恰当运用的时候,甚至能够将最狂躁的宠物狗转变成可以在威斯敏斯特上一展身姿的狗。可是,她用一句更为隐晦的说明结束了自己的这本书:“只有精神错乱的狗的主人,才能够真正知道健全的狗与精神错乱的狗之间的界限在哪里。没有人可以告诉狗主人们如何应对后一类狗。我,作为一名伟大的狗的热爱者,觉得让它们安乐死将会更为仁慈些。”





“让它们安乐死?”我吃惊地吞咽了一下口水。为了防止自己没有表达清楚,她补充道:“当然了,当所有的训练以及兽医的帮助都智穷力竭的时候,当这只狗能够以一种理性的正常状态生存已经不存在任何希望的时候,对于宠物也好,对于狗主人也好,让这只狗长眠都将会是更为仁慈的做法。”





甚至连芭芭拉?伍德豪斯,一位动物的热爱者,一位成功地训练了成千上百只被主人认为已经无望的狗的训练师,居然也承认有些狗是无药可救的。如果让她来做决定的话,它们都将被人道毁灭,送到那伟大的天堂里专为犬科动物们所设立的精神病院中去。





“别担心,大家伙,”我说道,斜下身体去抚摸着马利的腹部,“在这栋房子里我们打算施行的睡眠,都只会是那种让你能够苏醒过来的类型。”





他夸张地叹了口气,然后又重新回到了向那只令他魂牵梦萦的法国狮子狗表达爱慕之情的美梦中去了。





与此同时我们也得知,并非所有的拉布拉多犬都是被平等地创造出来的。这一血统实际上具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支系:英国拉布拉多犬和美国拉布拉多犬。英国的支系相对于美国的支系而言,个头更小、更矮壮,脑袋更为短小、结实,性情更为和善、冷静。它们在展览中更受人们的欢迎。而属于美国这一支系的拉布拉多犬,个头明显大一些,也更强壮一些,有着更加光滑而不是短厚型的面部特征。它们以其无穷的精力和兴奋而闻名,并且多半被用在了狩猎以及运动领域,并且极受欢迎。但也正是因为美国的拉布拉多犬所具有的这种在森林中无可阻挡的优良品质,使得它们在家庭中成为令主人们难以应对的棘手挑战。它们那过于充沛的精力,正如书中所警告的那样,是不应当被低估的。





作为一本为宾夕法尼亚州的猎犬饲养者们所撰写的小册子,《无穷尽的山地拉布拉多犬》一书对其进行了这样的一番解释:“如此之多的人问我们:‘英国拉布拉多犬与美国(田径)拉布拉多犬之间的区别是什么?’二者存在着一个非常大的区别,美国的养狗俱乐部在对品种进行划分的时侯,也将这一区别归入在了考虑之列。它们在体形以及性情上具有不同之处。如果你正在寻找着一只严格的进行田径比赛的田径狗的话,那么就去选用美国拉布拉多犬吧。它们体格健壮、肌肉发达、个高、瘦长,但是却具有非常容易激动和亢奋的个性,而这一特性使得它们不太适合成为最优秀的‘家庭狗’。而另一方面,英国拉布拉多犬在体形上短而结实、矮壮,身材更短一些,性情非常甜美、安静、柔顺和可爱。”





我并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便可以猜出马利属于哪一支系。一切都开始有章可循了。我们盲目地挑选了一种最适合于一整天都在一片空旷无物的茫茫荒野之上拼命奔跑的拉布拉多犬的类型。如果我们一开始选择的时侯盲目与不走运还不够充分的话,那么我们的特殊选择便只能碰巧是一只精神错乱的、四肢松散的、无论是训练、镇静剂抑或犬科精神病治疗法都无法将其成功控制的拉布拉多犬了,一只即使像芭芭拉?伍德豪斯这样富有经验的驯狗师也认为最好的应对方法是将其安乐死的弱智狗的样本。“好极了,”我想道,“现在我们查明原因了。”





就在伍德豪斯的书使我们看清了马利的疯狂神志之后不久,一位邻居问我们是否可以在他们出外度假期间代为照看一下他们的猫咪,为期一周。“当然,”我们一口答应了,“把他带过来吧。”与一只狗,尤其是像马利这样的一只狗相比,猫咪只不过是小菜一碟。猫咪的自制性要高得多,而且这只猫咪特别害羞,而且不易被抓获,尤其是当他在马利周围的时候。他一整天都躲藏在沙发下面,仅仅当我们入睡之后才会出来吃他的食物,他时刻将自己保持在被马利捕捉的范围之外,而且使用了一个装小猫粪便的盒子,我们分外谨慎地将这个盒子远远地藏在了游泳池外围有遮蔽物的室外就餐处的拐角里。这应该万无一失了,真的。马利几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房子里面还有一只猫咪的存在。





在这只猫咪同我们待在一起的第三天,我在黎明时分醒了过来,因为我听到巨大的强劲击打声在床垫里共振着。睁开眼一看,只见马利正站在床旁边兴奋地颤抖着,他的尾巴高频率地击打在床垫上,发出了很大的撞击声。我伸出手来想拥抱他,然而这给了他急于逃避开去的动机。他后腿立地腾跃着,在床边跳起舞来。马利的曼波舞。“好吧,这次你又有了什么?”我向他问道,眼睛仍然紧闭着。仿佛是要回答我的问话一般,马利骄傲地“扑通”一声将他的战利品吐在了清爽的床单上,距离我的脸仅仅几英寸之遥。在头昏眼花的状态之中,我花费了一分钟的时间去猜想这个战利品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个物体很小,黑色的,形状无法确切地去描述,而且上面还裹着一层含有砂砾的沙子。然后,这个物体的味道进入到了我的鼻孔中。一种辛辣的、刺鼻的、腐烂的、恶臭的味道。我直挺挺地坐直了身体,然后将詹妮推醒过来。我指着在床单上闪闪发光的马利送给我们的礼物。



“那不是……”詹妮的声音出现了一种突然的、强烈的情感上的转变。





“是的,是它,”我说道,“他袭击了装小猫粪便的盒子。”





马利看上去无比骄傲,就仿佛他刚刚送给了我们一颗价值不菲的鲁普钻石。正如贤明的芭芭拉?伍德豪斯在书中所预测的那样,我们这只精神错乱、不同寻常的愚钝的狗,已经进入到了他的生命中吃屎的阶段了。

第19章





雷击





在克罗降生之后,我们所认识的每一个人――除了我那对祈祷有成打的小杰罗甘的虔诚的天主教徒的父母――都认为我们应该不会再要孩子了。在我们所拜访的那些双收入的、专业人士的家庭里,普遍都只会要一个孩子,两个孩子就被认为有一点儿多了,而要三个孩子几乎从来就没有听说过。尤其是考虑到我们在孕育克罗的时候所经历的艰难困苦,所以没有人能够理解为什么我们会想让自己再一次遭受凌乱繁重的过程。可是,自我们扼杀了室内植物的新婚日子以来,我们已经走过了很长的一段生活路程了。我们已经为人父母了。我们的两个小男孩所带给我们的快乐,胜过世界上其他的一切人或事物。现在,他们便是我们生活的意义所在,尽管我们必须因此而失去出外度假的悠闲舒适、周末阅读小说的懒散时光以及延迟到深夜的浪漫的晚餐,但是,我们在新的方式里寻找到了我们的快乐――在被溅出来的苹果酱里,在窗玻璃上的小小鼻印里,在黎明时分行走在门厅上的赤裸的小脚丫所弹奏出来的轻柔的交响曲里。即使是在最糟糕的日子里,我们也会设法去发现那些可以令我们发出会心微笑的事物,我们知道,每一个父母迟早都会发现,这段刚刚为人父母的奇妙的日子――孩子长出第一颗牙齿以及发出无法理解、含混不清的吱吱喳喳――都是漫长而平凡的生命旅程中的一种辉煌的、短暂的闪光。





我一位校友的母亲告诉我们说:“请尽可能地享受哺育孩子的过程吧,因为,还没等你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他们就已经长大成人了。”当时我和詹妮还不以为然。如今,距离我们听到这番话仅仅才过了几年,我们却已经意识到她是正确的。虽然她的话只是一句平凡的陈词滥调,可是我们却能够从中发现真理。两个男孩飞速地成长着,每一个星期都结束了又一个无法再次去阅读的篇章。这一周,帕特里克还在吸吮着自己的大拇指;下一周,他便已经将这一习惯永远地丢弃了。这一周,克罗还是一个待在婴儿床里的小家伙;下一周,他便成长为了一个将学步儿童床用作了蹦床的小男孩了。一开始,帕特里克说话还含糊不清,当女人们对他嘤嘤低语的时候――就像她们经常做的那样,他会将他的拳头放在小屁股上,嘟起他的小嘴巴,然后伊伊呀呀地咕哝一番:“她们……她们……亲……我。”每当这时,我总是很想把他那副烂漫、逗趣的模样给摄录下来,可是没过多久,他便可以清晰地发音了,于是我便永远错过了那值得被留在录像带里的、以便日后我们可以反复观看的孩子们那一去不复返的成长阶段。一连好几个月,我们都无法让克罗脱下他那身超人式睡衣裤。他会在房子里面到处乱跑,超人的红披肩则在他的身后飘飞着,然后他便大声叫喊道:“我是超人!”可是没过多久,他便告别了这一时期,而我又一次错过了这一值得拍摄下来的时刻。





孩子便是摆在你面前的、无法被忽视的计时器,让你清楚地意识到,一个人的生命正无情地、持续不断地飞速穿过那一片或许看上去是由无穷无尽的分钟、小时、日子以及年月所形成的浩瀚无垠的时间海洋。我们的小男孩比我们所希望的成长速度还要迅速,这便是为什么仅仅在我们搬到波卡的新家之后的一年,我们便开始努力孕育我们的第三个孩子了。就像我对詹妮所说的那样:“嗨,我们现在拥有四间卧室了;那么,为什么不再要一个孩子呢?”我们两人都不会承认我们想要一个女孩,可是我们当然想要,绝对想要,尽管我们在怀孕期间对外散布的宣言却是:生育三个男孩子将是非常棒的一件事情。当一副超音波扫描图终于使我们这一秘密的希望得到了确认的时候,詹妮将她的臂膀环绕在我的肩膀上,然后低声说道:“我真是太开心了,我能够给你带来一个小女孩了。”而我的开心程度一点儿也不亚于她。





并非我们所有的朋友都分享了我们的热情。他们大多数对于我们怀孕的消息都提出了相同的迟钝的问题:“你的意思是?”他们只是无法相信这第三次的怀孕并不是一场意外。如果这次怀孕确实不是一次意外,就像我们坚持声称的那样,那么他们便不得不对我们的这一决定表示质疑了。一位熟人的问话甚至惹得我恨不能将她给痛打一顿以作为惩罚,她的这句问话最好还是留给某个刚刚签字将她在世上的全部财产移交给圭亚那(南美洲东北的一个国家)的异教徒的人好了。她不客气地问道:“你们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我们并不介意人们的不理解或者不认同。在1997年1月9日,詹妮给我送来了一份迟来的圣诞节礼物――一个脸颊粉红、七磅重的小女婴,我们给她取名科琳。我们的家庭只有在此刻才感觉到真正地完整了。如果说孕育克罗是一连串的压力以及焦虑的话,那么这一次的怀孕则是教科书上的完美范例,而且,在波卡拉顿的社区医院中的分娩体验,让我们感受到了一种顾客的满足得到迁就甚至纵容的全新水准:里面设有一间带有一个免费的、你想喝多少就可以领取多少的热牛奶咖啡饮料点的休闲室。波卡真是太好了!等到孩子终于降生的时候,由于我的身体里面已经饮下了过多的咖啡因,所以几乎无法让双手保持静止去剪断孩子的脐带了。





在科琳一周大的时候,詹妮第一次将她带到了室外。那一天空气清爽,景色优美,我和两个男孩在前院里种花。马利被拴在附近的一棵树上,他开心地躺在树荫下面,注视着外面的世界。詹妮坐在他身旁的草地上,装有熟睡的科琳的手提式摇篮放在她同马利之间的地上。几分钟之后,男孩子们向他们的妈妈挥动着手臂,让她过去瞧瞧他们的手艺。当科琳在马利身边的树荫下面打着盹的时候,帕特里克与克罗便领着詹妮和我绕着花坛走了一圈。我们在大灌木丛的后面漫步着,从这儿我们仍然可以看到科琳,而街上的路人却无法看到我们。当我们转身返回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用手势示意詹妮透过灌木朝外看去。只见在街道上,一对路过的较为年长的夫妇突然停下了他们的脚步,正以一种备感疑惑的神情呆呆地看着我们的前院。起初我并不确定究竟是什么使得他们停了下来去凝视着我们的院子。然后,我突然想到了:从他们的有利位置来看,他们所能够看到的全部景象便是一个脆弱的新生儿单独与一只个头大大的黄色的狗待在一起,而且这只狗看上去独立地承担了照看婴儿的重任。





我们待在原地,没有出声,拼命压制着想要哈哈大笑的欲望。看上去像是埃及的斯芬克斯的马利,正前爪交叉地躺在树荫下面,仰着脑袋,满足地喘着气,每隔几秒钟便将他的口鼻凑过去嗅着婴儿的小脑袋。这对可怜的夫妇一定认为他们无意中发现了一宗疏忽孩子的严重罪行。毫无疑问,此刻孩子的父母肯定正在某个酒吧里面喝得烂醉,而把他们的婴儿单独留给了一只拉布拉多猎犬去照看,而这只猎犬正每分每秒地在看护这个婴儿。就仿佛他正在酝酿着一个阴谋诡计,马利将他的下巴搁在小婴儿的肚子上面,他的脑袋比她的整个身体都要大,然后,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似乎在说:“那两个不负责任的家伙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回家?”他看上去正在保护着她,或许他的确是如此,尽管我可以清楚地确定,他其实只是在嗅着她的尿布的味道罢了。





詹妮和我站在矮树丛里,相视而笑。一想到马利被他们误认为是一个婴儿照看者――狗看护――我们便忍不住地想笑。我很想继续在原地等待着,然后看一看这场戏将会如何发展下去。可是我又突然想到,这一出情节或许还会引发一通911报警电话。到时候虽然我们可以将科琳一把抱走藏进有顶过道里,可是我们又该如何解释这一切呢?(“好吧,我知道这件事情看上去有点儿不可思议,警官,可是,这只狗实际上具有令人吃惊的责任感……”)于是我们赶忙走出了矮树丛,向那对夫妇挥手示意,然后看着焦虑减缓的表情浮现在了他们的脸上――谢天谢地,这个小婴儿并没有被丢给狗去看管。





“你们一定很信任你们的狗。”那位妇人小心翼翼地说道,违心地隐藏了她心中真正的想法――狗是凶猛的、不可预知的,不应该让他如此靠近一个毫无防备能力的新生儿。





“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吃过一个孩子呢。”我调侃道。





在科琳出生之后的第二个月,我独自以一种最不吉利的方式庆祝了我的四十岁生日。四字头应该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是你告别不安宁的年轻时代然后拥抱可预知的舒适的中年的生命阶段。假如有某个生日值得大肆庆贺一番的话,那么就应该是四十岁的生日了,然而对于我却并不是如此。我们现在是育有三个孩子的担负着重大责任的父母;詹妮此刻又有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婴儿了。所以有更多的重要的事情需要让我们去为之担忧。我下班回到家里时,詹妮已经疲惫不堪了。在匆匆吃完了一顿残羹剩饭之后,詹妮给科琳喂奶,而我则给男孩子们洗了澡,然后再把他们哄上床睡觉。到了八点半的时候,三个孩子全部都已经睡着了,而我的妻子也累得睡着了。这时候,我打开一罐啤酒,坐在露天就餐处,凝视着游泳池里那熠熠闪光的蓝色的水面。而这时,马利总是会忠实地陪伴在我的身旁,当我搔着他的耳朵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他也正处在生命中同样的转折点上。六年前,我们将他带到了我们的家中。在一只狗的年岁里,狗的六岁正相当于人的四十岁。不知不觉中,他也进入到了中年阶段,可是他的行为举止却仍然保持着一只小狗的状态。除了有一次患上了顽固的耳朵感染,要求杰伊医生不断予以干涉之外,他的身体一直都很健康。他没有表现出任何衰老的迹象。我从来没有将马利看作是任何一种类型的行为榜样,可是,当坐在这儿喝着啤酒的时候,我意识到,或许他掌握了一种保持生命良好状态的秘密。永远不会慢下来,永远不会倒退,每一天都以青少年的活力、勇气、好奇心以及顽皮生活着。如果你认为你仍然是一只年轻的小狗,那么你或许就可以成为一只年轻的小狗,无论日历上是怎么说的。不存在一个糟糕的生命哲学,尽管我会经历被摧残的沙发以及洗衣间。

“好吧,伙计,”我说道,把我的啤酒瓶抵着他的脸颊,作为一种干杯的姿势,“今晚只有你和我。为了我们的四十岁了,为了我们的中年,为了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干杯!”然后,他也蜷缩起了身体,呼呼大睡了。





几天之后,当吉姆?托尔宾,我那位迫使马利改掉了他那跳到人们身上的坏毛病的老同事,出乎意料地打电话来问我是否想第二天,即礼拜六的晚上出去喝上一杯的时侯,我仍然沉浸在孤独地度过生日所导致的低落情绪之中。就在我们搬到波卡拉顿的同时,吉姆离开了新闻事业,攻读起了法律学位,所以我们有好几个月都没有通过话了。“当然。”我说道,脑袋里却没有去想他邀我喝酒到底是为了什么。吉姆六点钟的时候开车过来接我,然后将我带到了一家英国酒吧,我们在那儿举杯痛饮,并且诉说着彼此生活中的快乐与悲伤。我们痛快地畅饮,直到酒吧的男招待叫喊道:“约翰?杰罗甘在吗?有电话找约翰?杰罗甘。”





是詹妮打来的,她的声音听上去很难过,似乎因为压力过大而崩溃了一般。“男孩子们哭哭闹闹,完全无法控制,而且我刚刚把我的隐形眼镜给撕裂了!”她在电话里嚎啕大哭,“你能够马上回家来吗?”





“先试着平静下来,”我说道,“我马上就回来。”我挂上电话,酒吧的男招待冲我点了点头,然后说道:“我深表同情,伙计。”可是,从他的神情中我可以读出此刻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你这个惧内的可怜虫。”





“快点,”吉姆说道,“我载你回家。”





当我们拐到我住的那个街区的时候,发现街道两边停满了汽车。“有人在开party。”我说道。





“看上去像,”吉姆回答说。





“看在上帝的份上,”当我们驶到了房子前面的时候,我说道,“快看!有人甚至把车停到了我的车道上。他还真是够胆。”





我打算堵住这个冒犯者,并且力邀吉姆也加入到围堵的行动中。当前门打开的时候,我仍然还在策划着如何亲手抓住这个把车停在我的车道上的不顾及别人的愚蠢的家伙。只见詹妮站在门廊里,怀里抱着科琳。她看上去完全没有任何悲伤的迹象。事实上,她的脸上还展现着甜美的笑容。在她身后站着一位穿着苏格兰方格呢短裙的吹奏风琴的乐师。“我的上帝!我该怎么走进去呢?”然后,我的视线越过吹奏风琴的乐师,看见有人已经放下了围在游泳池周围的栅栏,并且将许多漂浮的蜡烛放在了水面上,露台上挤满了数十位我的朋友、邻居以及同事们。就在我开始将意识到那些停在街道上的汽车是属于此刻正待在我房子里面的这些人们的时候,他们齐声叫喊道:“生日快乐,老男人!”





原来我的妻子根本就没有忘记我的生日。





当我终于能够将我那因惊讶而张得大大的下巴合拢起来的时候,我将詹妮搂入怀中,亲吻着她的脸颊,然后贴在她的耳边低语道:“聚会结束之后我想要你。”





有位客人打开了洗衣间的房门要寻找垃圾桶,结果把被关在洗衣间里的马利给释放了出来。他从洗衣间里蹦跳了出来,迅速地加入到了聚会的行列之中,并且充分显露出了在短时间之内便能让聚会狂热起来的巨大天赋。他在人群之中穿梭着,从一个盘子里面偷走了一块作为开胃菜的意大利白干酪,还用口鼻掀起了一位女士的超短裙,并且准备跳进没有栅拦防备的游泳池里休息一会儿。在他进入到他那标志性的肚子先着水的愚笨的跳水动作之前,我将他一把抓住,然后把他拖回到了洗衣间里,继续他那被独自监禁的不幸历程。“别担心,”我说道,“我会给你留一些残余食物的。”





就在这场给我带来惊喜的聚会之后没过不久――这是一场十分成功的聚会,因为它居然在午夜时分引来了警察的到访,要求我们安静下来――马利对于雷暴那强烈的恐惧感终于得到了确认。那是在一个周日的下午,天空显得十分黯淡,我在后院里挖掘出了一个长方形的草地,打算开垦出另一个蔬菜园子。园艺成为了我的一项十分严肃认真的业余嗜好,我越是对其擅长,我的干劲就越大。慢慢地,我的开垦范围布满了整个后院。当我工作的时候,马利便绕着我紧张地跑着步,他体内的晴雨表已经觉察出了一场迫近的暴风雨。而我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可是我希望能够完成自己的目标,并且猜想我可以赶在大雨来临之前做完手头的工作。可是,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了落在头顶上的第一滴雨。当我掘地的时候,我一直不停地扫一眼天空,注意到在大约数英里远的天际的东方,有一团不祥的黑色雷暴云砧正在形成。马利发出了轻柔的哀鸣,召唤着我放下手中的铲子,迅速回到屋子里面去。“放松点儿,”我告诉他说,“黑云离这儿还有几英里远呢。”



几乎还没等到我将这句话脱口而出,我便感到了一种不知名的预感,我的颈部后面有一种颤抖的刺痛感。天空已经变成了一种橄榄灰的奇特的阴暗,空气似乎突然地变得死气沉沉,仿佛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将风一把抓住,然后将其冻结在了自己的手掌之中。“这真是太奇异了。”我暂停了手中的工作,心里想到,然后斜靠在铁铲上,对天空展开了研究。然后我便听到了它:一种力量汹涌翻滚所发出的嗡嗡声、砰砰声、劈啪声,类似于当你站在高压电力线的下面时可以听到的那种声响。这种声音充斥在我周围的空气之中,后面紧接着的则是一个全然静默的短暂瞬间。就在这一瞬间,我知道麻烦就要来临了,可是我没有时间做出反应。突然之间,天空变得一片纯净,白得令人眩目,然后,一个爆炸声在我的耳边隆隆响起,这是一种我以前在任何一次暴风雨中、在任何一次烟火展中、在任何一次爆破场地中都没有听到过的爆炸声响。一个如墙壁一样的能量撞在了我的胸部上,就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后卫球员冲撞到了我的身上。过了不知道大约有多久,我才终于睁开了眼睛,发觉铁铲距离我有十步远,雨点正急遽地打在我的身上。马利也趴倒在地上,一副被打倒的姿势,当他看到我将头抬起的时候,他匍匐着身体朝我绝望地扭动过来,就仿佛是一名士兵正试图滑过带刺的铁丝网一样。当他到达了我的身边的时候,他直接爬到了我的背上,将他的口鼻埋藏在了我的颈窝里,疯狂地舔着我。我四下环顾了一下,试图弄清楚我的方位,我可以看到闪电击中了院子拐角处的电线杆,电线倒在了距离我原先站立的地方大约有二十尺远的房子上。墙壁上的电表也已经被烧毁了。





“快来!”我叫喊道,然后,马利和我站起了身,当一道新的闪电划破天空的时候,我们在倾盆大雨之中朝着后门疾跑过去。直到我们安全地进到了屋子里面,我们才停了下来。我跪在地板上,浑身湿透了,猛烈地喘着气,马利则爬到了我的身上,舔着我的脸,轻咬着我的耳朵,将口水和狗毛抖落得四处都是。他因为恐惧而发狂了,失控地颤抖着,下巴上挂着口水。我将他拥抱在怀里,试图使他平静下来。“已经没事了!”我说道,同时意识到我也正在浑身发抖。他用他那双具有强大感染力的大眼睛看着我,我甚至可以发誓,那两只眼睛几乎会说话。我很清楚我知道他正试图要告诉我什么。“这些年来我都一直试图警告你这种东西会把你给杀死的。可是有谁听过我的警告?现在你该不会再说我是大惊小怪了吧?”





这只狗是对的。或许他对于雷暴的恐惧并非是那般非理性的。或许他对于从远方传来的第一个隆隆声的惊恐所引发的一系列狂暴的行为,是他告诉我们佛罗里达那全国范围内最可怕的猛烈的雷暴并不是耸耸肩就可以没事的一种方式。或许所有那些被毁坏的墙壁、被凿开的房门以及被撕碎的地毯都是他试图修建起一个我们都可以隐蔽其中的防闪电的洞穴的一种方式。而且,我们应该如何奖赏他的警告呢?用责备和镇静剂吗?





我们的房子里面一片漆黑,空调、吊扇、电视以及其他几样设备全都爆掉了。断路开关熔成了一团。如果我们当中有人是一名电工的话,那该是多么快乐的事情啊 。可是我还活着,而我这位值得信任的伙伴也活着。詹妮和三个孩子安全地待在家庭活动室里面畅饮着牛奶,甚至都不知道我们的房子已经被闪电击中了。我们都安然无恙,那么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呢?我将马利拉进我的膝盖间,当场向他许诺说:我再也不会无视他对于自然界那致命的力量的恐惧了。











第20章





狗海滩





作为一名报纸专栏作家,我总是寻找着我能够获取的有趣和离奇的故事。我每周要撰写三篇专栏文章,这意味着该工作的最大挑战之一,便是去不断地制造出新鲜的话题。每一天的早上,我都是在迅速地浏览一下南佛罗里达的四份主要报纸当中揭开这一天的帷幕的,我会将任何值得去思考与发挥的内容做上标记以及剪下来。接下来的工作,便是去发现一个自己可以展开评论的途径或者角度。我最早的专栏便是直接来源于新闻标题。一辆塞满了八个十几岁的青少年的飞驰的汽车,掉进了沼泽边缘处的一个沟渠中,驾车的司机是一位年仅十六岁的少女,她的孪生妹妹以及车上的另一个女孩逃离了这辆被淹没在沟渠之中的汽车。这是一个我知道我很想参与到其中的大事件,可是我能够从怎样新鲜的角度去切入呢?我驾车来到了汽车坠落的地点,希望能够获得一些灵感,而在我把车停下来之前,我便找到了灵感。在车祸中死去的那五个青少年的同学们,已经将人行道变成了一幅喷上了漆的写满了悼文的画毯。写在柏油路上的悼文有半英里之长,从这些文字当中所流露出来的自然的情感是一看便知的。我手中拿着笔记本,开始将这些话抄录下来。“被浪费的青春。”一条悼文写道,旁边还用油漆画上了一个由道路指向水中的箭头。然后,在这些共同的情绪宣泄当中,我发现了它:一个来自于那位年轻的驾车者,捷米尔?巴朵尔所写下的公开的致歉词。她用大写的、下面标有圆圈的字母,用一个孩子的那种潦草的字迹写道:“我希望离去的人是我。我很抱歉。”于是我获得了我的专栏构想。





并非所有的话题都是如此阴暗沉重的。当一位退休者因为她那胖嘟嘟的小狗超出了宠物体重限制,而收到了其所居住的那栋分户出售的公寓大厦发来的驱逐令时,我便赶紧扑向了这个题材,前去拜访了那个令其他住户感到厌恶的超重的宠物。当一位有点儿迷糊的年长的市民在试图停车的时候,却将车撞进了一家商店,庆幸的是没有人在此事件当中受伤时,我便紧随这一事件,同目击者们进行了交谈。这份工作使得我每一天都仿佛带着一个流动帐篷四处安营扎寨。今天是一位百万富翁的豪宅,明天是市中心的一个街角。我喜欢这种变化;我喜欢我所遇见的人们;而我最喜欢的,便是这份工作提供给我的近乎绝对的自由,为了追逐那使我好奇心大发的话题,我可以随时去往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





而我的老板们不知道的情形则是,在我那以新闻事业为名的四处游走后面,是一份秘密的议程表:利用我作为一名专栏作家的身份去尽可能地制造出许多无耻的、显而易见的“工作假日”。我的座右铭便是:“专栏作家玩得开心了,读者们才会感到开心。”当你能够手中拿着一大瓶啤酒坐在一间户外酒吧里的时候,为什么还要参加一场乏味透顶的调整税率的听证会来作为专栏的素材呢?如果有人为了讲述一个失踪的盐瓶的故事而不得不去做一些苦活的话,那么这个人就可能是我。我会找任何理由去用一天的时间来游手好闲,穿着短裤和T恤,尝试着我自信公众需要有人去对其进行彻底调查的各种休闲及娱乐活动。每一种职业都具有其专业的工具,而我的职业工具包括了一个记者的笔记本、一捆钢笔以及一条海滩浴巾。我开始习惯性地将防晒霜以及一条游泳裤带在了我的汽车里。





我花了一天的时间乘着一艘汽船在沼泽地里游荡,又花了一天时间在奥基乔比湖岸边远足。我在大西洋沿岸景色优美的A1A国道上骑了一整天的脚踏车,这样我就可以获得有关与那些将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的困惑的年轻人以及注意力分散的游客们共享人行道这一极其痛苦论题的第一手报道素材了。我使用通气管、避开那些暗礁、在水下潜游了一整天;我在一家射击场里待了一整天,放完了手枪里的所有子弹夹,陪同着一位发誓说自己绝不会再次成为牺牲品的遭受过两次抢劫的受害者;我懒洋洋地倚靠在一艘收费的渔船上打发了一天的时间;另一天我则与一帮上了年纪的摇滚音乐家们混在一起。有一天,我爬上了一棵树,然后一连坐了好几个小时,仅仅只是为了享受这份孤独;一位房地产开发商计划用推土机铲平此刻我正坐于其中的小树林,让它为房产发展这一至高目标让开道路,而我猜想自己至少能够做的,便是给这个在钢筋水泥的都市丛林中的大自然最后的残余角落举行一个体面的葬礼。当我说服主编派我前往巴哈马群岛,声称这样我便可以处于一场正在酝酿之中、朝着南佛罗里达而来的飓风的前沿阵地的时候,我便成就了我有史以来最大的一项机敏的策略。飓风没有造成危害地转移了方向,朝着大海去了,于是我便在海滩边的一家豪华酒店里度过了三天的时间,在蔚蓝的天空下面悠闲地吸吮着凤梨果汁。





而我想到将马利带到海滩去玩上一天,也是遵循着这种新闻调查的脉络。南佛罗里达上上下下都是被过度使用的海岸线,于是各城市的市政当局都已经出于极为正当的理由而禁止宠物进入到海滩内。那些海滩游客们最不希望的事情,便是当他们晒着日光浴的时候,有一只湿漉漉的、浑身沾满沙子的狗在附近到处撒尿。几乎在每一片沙滩上,都竖立着禁止宠物的告示牌。





然而,还有一处地方,一个小小的、不太知名的海滩,是没有竖立类似的告示牌的。这儿没有对于四条腿的海水爱好者们的限制与取缔。这片海滩躲避在大约位于西棕榈海滩和波卡拉顿的中间位置、未被承认为自治地区的棕榈海滩县的所属范围之中,绵延了几百码,隐藏在一个位于一条没有出路的街道尽头的绿色的沙丘下面。这儿没有停车场,没有休息室,没有救生员,仅仅只有一片不受管制的白色沙滩。好几年来,这片海滩的名声被宠物主人们口耳相传着,他们将其誉为南佛罗里达州让狗可以在海浪上玩耍嬉闹而无需冒着被处以罚款的危险的最后的安全天堂。这个地方并没有官方规定的正式名称,民间则称之为“狗海滩”。





狗海滩遵照其不成文的规则运作着,这些规则经过了数次的发展,最初是经频繁光顾此地的狗主人们的一致同意而制定的,然后又添加了不许过于喧哗等一系列的道德准则。狗主人们自己负责起治安的维护工作,这样其他的人就不会用令对方感到羞愧的怒视来惩罚违反者了,而且,假如有必要的话,还会说出一些不雅的话来。这些规则很简单,也不多:好斗的狗不能解开其皮带;而所有其他的狗则可以不拴皮带自由地玩耍。主人们会将塑料袋带在身边,去检拾起他们狗的排泄物。所有的垃圾,包括包在塑料袋中的狗的粪便,都要用手推车运送走。每一只狗都应当备有充足的淡水来到这儿。余下的规则当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绝对不能够给海水造成污秽。这一规定要求主人们在刚刚到来的时候,便带着他们的狗沿着沙丘走一圈,远离大海的边缘,直到他们的宠物解决了自身的内急问题,然后,他们才可以将排泄物装进塑料袋中,安全地下到海水里面去了。











我曾经听说过狗海滩,但是从来没有拜访过。现在,我找到了一个绝佳的理由。这个在码头区分户出售的公寓塔楼、计时收费的海滩停车场以及日益高涨的不动产出现以前便已经存在、但却正在迅速消失的老佛罗里达的遗迹,将会成为被报纸报道的新闻。一个倡导开发的正面价值的县委员,已经开始对这片不受管制的海滩提出了抗议,并且问为什么被运用在其他县的海滩的相同规则却不在这里运用。她清楚地阐明了自己的意图:宣布有毛发的家畜进入到这片海滩为不合法,从而将这一有价值的资源开放给更多的民众。





我立即锁定了这个故事:一个完美的理由,可以将原本应当在公司上班的时间变为在海滩上悠闲度过的一天。在七月的一个天气晴好的早上,我将领带和公文包换成了游泳裤和扣拇指的胶底凉鞋,然后便带着马利穿过近岸内航道,前往那片狗海滩。我将自己所能够找到的海滩浴巾全都放进了汽车里面――这仅仅是为了驾车外出的需要,因为我知道,马利会像往常一样,舌头挂在嘴巴外面,口水淌得到处都是。我觉得自己像是与一位死党在进行一次公路旅行。我唯一的遗憾便是,里面没有挡风玻璃。





我遵守着狗海滩的礼仪,将车停到了距离海滩有几个街区之远的地方,在这儿不会有一张随便停车的罚单,然后,我开始徒步穿过了一个布满了修建于六十年代的平房的街区,马利兴奋地冲在前面。大约在中途位置,一个嘶哑的声音叫喊起来:“嗨,狗伙计!”我愣在那儿,相信自己一定是被一位想要警告我别让这只该死的狗靠近他的海滩的愤怒的邻居给逮到了。可是,这个声音却是属于另一位宠物主人的,他带着他那只拴有皮带的个头很大的狗赶上了我,并且递给了我一张要求县委员们让狗海滩继续存在下去的签名请愿书。谈到狗海滩的存留问题,我们便站在那儿聊起天来,可是,马利与另外一只狗却正在相互绕着圈,我知道,仅仅再过只几秒钟,他们便可能会爆发一场致命的搏斗,又或者开始成为亲密的一家人。我将马利猛地拉开到一旁,然后继续我们的远足。就在我们到达了通往海滩的小径时,马利却在草地里蹲坐了下来,然后便开始了对其肠胃的清理工作。很好。至少这一社交上的谨慎不会再碍事了。我将证据用塑料袋包好,然后说道:“到海滩上去吧!”





当我们到达沙丘的顶峰时,我吃惊地看到有几个人正带着他们那脖颈上拴有皮带的狗在浅水域里面跋涉着。这是怎么回事?我期待的是狗不受拘束地在沙滩上自由奔跑着,一派彼此融洽的场景。“一位县治安官的代理人刚好在这儿,”一位神情阴郁的狗主人向我解释说,“他说从现在开始他们将执行县里有关给狗拴上皮带的法令,如果我们的狗被解开了皮带的话,我们就会遭受罚款。”看来,我来太晚了,无法完全享受狗海滩原有的那种简单的快乐了。警察们,毫无疑问作为了在政治上与反对狗海滩相联系的推动力量,正束紧了这个套索。我顺从地带着马利,与其他的狗主人们一起沿着水边走着,觉得自己更像是在一个监狱里放风,而不是行走在南佛罗里达最后一片不受管制的海滩上。





我带着马利回到了我的浴巾旁,当沙丘那边走过来一个上身赤裸、刺有纹身、穿着毛边的蓝布牛仔裤以及工作长靴的男人时,我正从水壶里给马利倒一碗清水,在那个男人的身边,有一只脖子上拴着沉重的铁链、肌肉发达、看上去十分凶猛的美洲嚣犬(一种杂种犬,通常有短白色的毛、尖而细长的鼻子,产于英格兰,是喇叭狗与一种预已绝迹的狗杂交而得的)。美洲嚣犬以其勇猛好斗而闻名,而且,在南佛罗里达的这个时节里它们尤其声名狼藉的。它们是帮派分子、暴徒、恶棍们选择的狗种,而且经常被训练来为非作歹。报纸上满是无缘无故便遭到美洲嚣犬攻击的案例,有时候它们甚至会对人类以及动物发起致命的攻击。那位狗主人一定注意到了我的畏缩,因为他叫喊道:“你不要担心。杀手是友好的。他从来不会与其他的狗打斗。”我才刚刚缓了一口气,他却非常骄傲补充了一句,“可是,你应该看看他是如何将一头野公猪给撕得粉碎的!我告诉你,他可以将野公猪扑倒在地,然后,在大约十五秒钟的时间之内就将其内脏给取了出来。”





马利和那只名叫“杀手”的美洲嚣犬,相互盯着对方的皮带,转着圈,狂暴地嗅着彼此。马利在其一生当中还从来没有与其他的狗开战过,而且,由于他比大多数其他的狗的个头都要大,以致于他也从来没有受到过一次挑战的胁迫。甚至当一只狗尝试着去挑起一场格斗的时候,他都没有表现出任何要应战的迹象。他只是采取一种嬉闹的姿势,用头顶撞着对方,尾巴摇摆着,脸上流露出一个钝钝的、开心的咧嘴微笑。但是,他以前从来没有面对过一只经过了专门训练、名叫“杀手”的并且名实相符的狗。我想像着杀手将会防不胜防地朝马利的喉咙猛扑过去,然后就不会放开对方了。但是杀手的主人对此却并不担心。“除非你是一头野公猪,他才会将你置之死地的。”他说道。



我告诉他说警察刚刚还在这儿,准备给那些不遵守皮带法令的人们开罚单。“我猜想他们会严厉禁止解开狗的皮带的行为。”





“胡说八道!”他叫喊道,然后朝沙子里面吐了一口唾沫,“我带着我的狗来这个海滩已经好几年了。你在狗海滩是不需要皮带的。胡说八道!”说完,他便松开了沉重的铁链,于是杀手飞奔着穿过沙滩,然后跳入了海水之中。马利用后腿站立起来,一上一下地跳跃着。他看着杀手,然后又抬头看着我。他回头看看杀手,然后又回过头来看看我。他的爪子紧张地按在沙滩上,然后,他发出了一声柔软的、持续的呜咽。如果他能够说话的话,我知道他将会问什么。我扫视了一下沙丘:视野中并没有看见一个警察。我看着马利,他的眼神正在说:“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我会好好的。我保证。”





“去吧,把他放开吧,”杀手的主人说道,“一只狗不应该在绳索的束缚之下度过一生。”





“哦,好吧。”我说道,然后松开了皮带。马利朝着海水猛冲过去,由于他起跑时用力过猛,所以把沙子踢了我们一身。当一个浪花涌过来的时候,他的身体与海浪相撞了,结果淹没在了海水之下。一秒钟之后,他的头再次浮现出了海面,在他重新站起身的那一瞬间,他的身体又碰巧堵住了“杀手”的去路,于是他们两个都被撞到了。他们在波浪下面一起滚动着,于是我屏住了呼吸,想知道马利是否越过了界限,从而使“杀手”进入到杀气腾腾、屠杀拉布拉多犬的狂怒之中。可是,当他们再次将脑袋探出水面的时候,他们的尾巴摇摆着,他们咧着嘴笑着。“杀手”跳到了马利的背上,然后马利也跳到了“杀手”的背上,他们的下颚嬉闹地夹在对方的喉咙周围。他们在水线上互相追逐着,散落的狗毛飞溅到了他们彼此的身上。他们后腿立地腾跃起来,他们跳着舞,他们摔着跤,他们潜入水中。我认为我以前从来没有,从那以后也再没有目睹过如此没有掺入任何的杂质、如此纯粹的快乐了。





其他的狗主人们也纷纷效仿了我的做法,很快,所有的狗,大约共有十二只,全部都自由地奔跑在海滩上了。这些狗全都相处得十分融洽;主人们也全都遵循着规则。此刻的狗海滩,真正名实相符了。这才是真正的佛罗里达,没有瑕疵,没有检查,一个被遗忘的、更为简单时空的佛罗里达,不再受一味追求发展进步的约束。





只有一个小小的问题:整个上午马利都一直在舔着海水。我带着盛有淡水的碗跟在他的身后,可是他的注意力实在是太过分散,以致于没有顾到去饮用淡水。好几次我都将他拖回到了水碗边,然后将他的鼻子摁进水碗里面,可是他却对于淡水不屑一顾,仿佛碗中盛着的是醋一样,他一心想着回到他新交的好朋友“杀手”以及其他的狗的身边去。





在浅水域里面,他暂停了一会儿玩乐,舔进了更多的海水。“别喝了,你这只大笨狗,”我冲他叫喊道,“你这样会让自己……”我还没来得及说完,不幸的事情便发生了。他的眼睛里闪现出了一种奇怪的色彩,然后,一种可怕的声音开始从他的五脏六腑里喷涌而出。他将背部高高拱起,他的嘴巴一开一合了好几次,好像试图从胃部清理某些东西。他的肩膀抬了起来,他的腹部扭动着。我匆忙说完了自己的句子:“呕吐的。”





就在“呕吐”这个单词刚刚从我的唇边吐出来的那一瞬间,马利便兑现了我的预言,成了这片狗海滩最后的离经叛道者。





我跑过去想将他从水中拖上岸,可是,已经太迟了。所有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我可以看见昨天晚上的狗食漂浮在水面上,令人吃惊的是,它们看上去仍像是还没有被吃进肚子里面之前的状态。在那些呕吐物当中随着海水上下飘动的,是他从小孩的餐盘中所偷走的没有消化的玉米粒,还有一个牛奶壶的盖子以及一个塑料士兵玩具的那颗小小的严肃的脑袋。整个排泄过程没有超过三秒钟,就在他的胃部被清空了的那一瞬间,他便兴高采烈地抬起头来看着我,看上去没有任何的后续影响而已经彻底恢复了,他仿佛在说:“既然我已经不需要再被照顾了,那么有谁想来个人体冲浪么?”我紧张地扫视了一下周围,可是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刚才的一幕。其他的狗主人都正在遥远的海滩上忙着与他们的狗一起玩耍,不远处的一位母亲则专注于帮助她那学步的孩子堆着一个沙塔,几位分散在海滩上的晒着日光浴的人正闭目养神仰天躺着。“感谢上帝!”我心里想道,然后便费力地跋涉到马利的呕吐物的地带,尽可能用脚拨动着海水以便将罪证疏散开来。“万一被发现了的话,那该会是多么尴尬啊!”无论如何,我告诉自己说,尽管在技术上违背了狗海滩的第一规则,可是我们并没有造成真正的危害。毕竟,这些只是没有消化的食物而已;海中的鱼儿应该感谢我们所送来的这一餐,不是吗?我甚至捡起了牛奶壶盖以及士兵的脑袋,然后将它们放进了我的口袋里面。

“你给我听着,”我严厉地说道,一把抓起了他的口鼻部,强迫他看着我的眼睛,“不许再喝海水了。什么样的狗才会糊涂到要去不停地喝海水呢?”我想将他拉回海滩,提前结束我们的这次冒险旅程,可是他现在看上去已经完全没事了。他的胃部里面不可能还留有没有被清理掉的东西了。损害已经结束了,我们可以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之下继续享受这难得的休闲时光。于是我放开了马利,他飞奔着跑向了海滩,急着与“杀手”重聚。





我没有能够周密地考虑到的是,尽管马利的胃部已经彻底清空了,可是他的肠子却没有。水面上折射着刺目的太阳光,我半眯着眼睛,看到马利正在其他的狗当中嬉戏玩闹着。当我注视着他的时候,只见他突然脱离了玩乐的队伍,开始在浅水域转着小圈。我很清楚他这种转圈的动机。这是他每天早上准备排粪之前在后院里面所做的事情。这是他的例行公事,仿佛他在寻找着某个可以让他安放这个他给世界的礼物的地方。有时候,当他寻找着地上的一块完美的地点时,这种转圈会持续一分钟甚至更长时间。而现在,他正在狗海滩的浅水域中转着圈子,在这片以前还没有一只狗胆敢在这里排便的神圣疆界中转着圈子。现在,他已经进入到了蹲坐的姿势。这一次,他有了观众。“杀手”的父亲以及几个其他的狗主人正站在离他几码远的地方。那位母亲和她的女儿已经将视线从她们的沙塔转移到了海滩上。一对手牵着手在海边漫步的夫妇也凑近了过来。“不,”我低声说道,“求你了,我的上帝,不要。”





“嗨!”某个人叫了起来,“管管你的狗!”





“制止他!”又有一个人叫喊道。





当这些惊恐的声音叫喊起来的时候,那几个晒着日光浴的人支撑起了身体,想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骚动。





我立马弹跳了起来,飞奔着跑向马利,可是已经太晚了。如果我能够在他的肠子开始蠕动之前就赶到他的身边,将蹲坐着的他拉离海滩的话,我或许就可以中断这场糟糕的奇耻大辱了,至少我还有时间带他安全地撤离到沙丘附近。当我朝着马利跑去的时候,我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魂不附体的滋味了。甚至当我跑着的时候,我从上往下看过去,这一场景突然呈现出了一幅凝固的画面。每一脚的迈出都是如此沉重,每一脚踏在沙滩上,都发出了一声钝钝的、沉闷的声响。我的手臂一前一后地摆动着,我的脸因一种充满歉意的痛苦表情而扭曲着。在我奔跑的时候,我捕捉到了我周围的慢动作画面:一位年轻的晒日光浴的女士,一只手按在胸前,另一只手则捂住了她那因惊讶而大张着的嘴巴;那位母亲将她的孩子一把抱了起来,赶紧从海边撤退回来;狗主人们的面部因为厌恶而扭曲了,纷纷用手指指点点;“杀手”的父亲,他那坚韧的颈部凸了出来,大声叫喊着。马利已经结束了转圈,此刻正进入到完全的蹲坐姿势,他抬头看着天空,似乎正在说着几句祷文。然后,我听到我自己的声音盖过了周遭的喧嚣,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种奇特的、刺耳的、扭曲的、持久的尖叫:“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我差不多已经到达了那儿,离他仅一步之遥。“马利,不要!”我尖声叫喊道,“不要,马利,不要!不!不!不!”但是这些叫喊完全只是一种徒劳。就在我抓住他的时候,他爆发出了一阵稀哩哗啦的急速腹泻。每个人都往后跳去,畏缩着,向更高的地方逃去。主人们一把抓住了自己的狗,纷纷撤离。晒日光浴的人们一把捡起了他们的浴巾。然后,腹泻结束了。马利从水里快步跑上了海滩,分外开心地抖着身体,然后转过身来看着我,快乐地喘着气。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塑料袋,无助地将它举到了空中。我能够立即看出,此时此刻,塑料袋已经于事无补了。海浪涌了过来,将马利留下的一团肮脏的东西散播到了海水中,又冲刷在了沙滩上。





“纨绔子弟,”“杀手”的父亲用一种使我能够充分体会到的野公猪在“杀手”最后致命一扑的那一瞬间的感受的声音说道,“这一点儿也不酷。”





是的,这的确一点儿也不酷。马利和我已经违反了狗海滩的神圣规则。我们污染了海水,不是一次,而是两次,毁掉了海滩上所有人的早晨。现在是迅速撤退的时候了。





“很抱歉,”当我抓住马利的皮带时,我对“杀手”的主人含糊地咕哝道,“他喝了太多的海水。”





回到汽车里之后,我将一条毛巾扔到了马利身上,然后用力地将他彻底擦洗干净。我越擦,他摇摆得越是厉害,不久,我浑身上下就沾满了沙子、水花以及狗毛。我想冲他发火。我想掐死他。可是,现在已经太迟了。而且,有谁在喝了两加仑的海水之后不会呕吐呢?在他所犯下的诸多罪行当中,这一件并非是蓄意的或者有预谋的。这并不是他不服从命令或者有意要让我蒙羞。他仅仅只是喝了太多的海水,结果才导致呕吐以及拉肚子的。是的,在错误的地点以及错误的时间里,而且是当着这么多的人的面。我知道他也是一个受害者,是他自己那逐渐降低的心智能力的受害者。他是整片沙滩上唯一一个愚笨到会去狂饮海水的动物。这只狗存在着智商以及行为上的缺陷。我怎么可以为此去责备他呢?

“你不必看上去这么开心。”当我将他安顿在后座上的时候,我对他说道。可是,他仍然分兴高采烈。如果我把他带到了他自己的加勒比岛的话,他也不可能像现在这般开心的。他所不知道的是,这将是他最后一次接触海水了。他那作为一个海滩游民的日子――更准确的说是小时――已经永远地结束了。“好吧,带咸味的狗,”在驾车回家的途中我说道,“这一次你做了坏事。假如狗海滩从此禁止狗入内的话,我们知道那是为了什么。”狗海滩继续维持了几年时间,可是,最终我的上述预言还是不幸发生了。

“你给我听着,”我严厉地说道,一把抓起了他的口鼻部,强迫他看着我的眼睛,“不许再喝海水了。什么样的狗才会糊涂到要去不停地喝海水呢?”我想将他拉回海滩,提前结束我们的这次冒险旅程,可是他现在看上去已经完全没事了。他的胃部里面不可能还留有没有被清理掉的东西了。损害已经结束了,我们可以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之下继续享受这难得的休闲时光。于是我放开了马利,他飞奔着跑向了海滩,急着与“杀手”重聚。





我没有能够周密地考虑到的是,尽管马利的胃部已经彻底清空了,可是他的肠子却没有。水面上折射着刺目的太阳光,我半眯着眼睛,看到马利正在其他的狗当中嬉戏玩闹着。当我注视着他的时候,只见他突然脱离了玩乐的队伍,开始在浅水域转着小圈。我很清楚他这种转圈的动机。这是他每天早上准备排粪之前在后院里面所做的事情。这是他的例行公事,仿佛他在寻找着某个可以让他安放这个他给世界的礼物的地方。有时候,当他寻找着地上的一块完美的地点时,这种转圈会持续一分钟甚至更长时间。而现在,他正在狗海滩的浅水域中转着圈子,在这片以前还没有一只狗胆敢在这里排便的神圣疆界中转着圈子。现在,他已经进入到了蹲坐的姿势。这一次,他有了观众。“杀手”的父亲以及几个其他的狗主人正站在离他几码远的地方。那位母亲和她的女儿已经将视线从她们的沙塔转移到了海滩上。一对手牵着手在海边漫步的夫妇也凑近了过来。“不,”我低声说道,“求你了,我的上帝,不要。”





“嗨!”某个人叫了起来,“管管你的狗!”





“制止他!”又有一个人叫喊道。





当这些惊恐的声音叫喊起来的时候,那几个晒着日光浴的人支撑起了身体,想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骚动。





我立马弹跳了起来,飞奔着跑向马利,可是已经太晚了。如果我能够在他的肠子开始蠕动之前就赶到他的身边,将蹲坐着的他拉离海滩的话,我或许就可以中断这场糟糕的奇耻大辱了,至少我还有时间带他安全地撤离到沙丘附近。当我朝着马利跑去的时候,我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魂不附体的滋味了。甚至当我跑着的时候,我从上往下看过去,这一场景突然呈现出了一幅凝固的画面。每一脚的迈出都是如此沉重,每一脚踏在沙滩上,都发出了一声钝钝的、沉闷的声响。我的手臂一前一后地摆动着,我的脸因一种充满歉意的痛苦表情而扭曲着。在我奔跑的时候,我捕捉到了我周围的慢动作画面:一位年轻的晒日光浴的女士,一只手按在胸前,另一只手则捂住了她那因惊讶而大张着的嘴巴;那位母亲将她的孩子一把抱了起来,赶紧从海边撤退回来;狗主人们的面部因为厌恶而扭曲了,纷纷用手指指点点;“杀手”的父亲,他那坚韧的颈部凸了出来,大声叫喊着。马利已经结束了转圈,此刻正进入到完全的蹲坐姿势,他抬头看着天空,似乎正在说着几句祷文。然后,我听到我自己的声音盖过了周遭的喧嚣,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种奇特的、刺耳的、扭曲的、持久的尖叫:“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我差不多已经到达了那儿,离他仅一步之遥。“马利,不要!”我尖声叫喊道,“不要,马利,不要!不!不!不!”但是这些叫喊完全只是一种徒劳。就在我抓住他的时候,他爆发出了一阵稀哩哗啦的急速腹泻。每个人都往后跳去,畏缩着,向更高的地方逃去。主人们一把抓住了自己的狗,纷纷撤离。晒日光浴的人们一把捡起了他们的浴巾。然后,腹泻结束了。马利从水里快步跑上了海滩,分外开心地抖着身体,然后转过身来看着我,快乐地喘着气。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塑料袋,无助地将它举到了空中。我能够立即看出,此时此刻,塑料袋已经于事无补了。海浪涌了过来,将马利留下的一团肮脏的东西散播到了海水中,又冲刷在了沙滩上。





“纨绔子弟,”“杀手”的父亲用一种使我能够充分体会到的野公猪在“杀手”最后致命一扑的那一瞬间的感受的声音说道,“这一点儿也不酷。”





是的,这的确一点儿也不酷。马利和我已经违反了狗海滩的神圣规则。我们污染了海水,不是一次,而是两次,毁掉了海滩上所有人的早晨。现在是迅速撤退的时候了。





“很抱歉,”当我抓住马利的皮带时,我对“杀手”的主人含糊地咕哝道,“他喝了太多的海水。”





回到汽车里之后,我将一条毛巾扔到了马利身上,然后用力地将他彻底擦洗干净。我越擦,他摇摆得越是厉害,不久,我浑身上下就沾满了沙子、水花以及狗毛。我想冲他发火。我想掐死他。可是,现在已经太迟了。而且,有谁在喝了两加仑的海水之后不会呕吐呢?在他所犯下的诸多罪行当中,这一件并非是蓄意的或者有预谋的。这并不是他不服从命令或者有意要让我蒙羞。他仅仅只是喝了太多的海水,结果才导致呕吐以及拉肚子的。是的,在错误的地点以及错误的时间里,而且是当着这么多的人的面。我知道他也是一个受害者,是他自己那逐渐降低的心智能力的受害者。他是整片沙滩上唯一一个愚笨到会去狂饮海水的动物。这只狗存在着智商以及行为上的缺陷。我怎么可以为此去责备他呢?

“你不必看上去这么开心。”当我将他安顿在后座上的时候,我对他说道。可是,他仍然分兴高采烈。如果我把他带到了他自己的加勒比岛的话,他也不可能像现在这般开心的。他所不知道的是,这将是他最后一次接触海水了。他那作为一个海滩游民的日子――更准确的说是小时――已经永远地结束了。“好吧,带咸味的狗,”在驾车回家的途中我说道,“这一次你做了坏事。假如狗海滩从此禁止狗入内的话,我们知道那是为了什么。”狗海滩继续维持了几年时间,可是,最终我的上述预言还是不幸发生了。



那天晚上,我将这一工作机会告诉了詹妮,然后料想着她会面带嘲讽地说道:“你居然会想到换这份工作,你真的是疯了。”然而,恰恰相反,她居然鼓励我去投寄一份简历,她的这一反应实在令我大吃一惊。离开炎热潮湿、拥挤不堪、罪行肆虐的南佛罗里达而前往乡间过一种更为简单生活的想法,对她有着强大的吸引力。她怀念那色彩分明的四季以及那起伏绵延的山峦;她怀念那深秋飘落的树叶以及那春天绽放的水仙花;她怀念那垂挂的冰柱以及那甘醇的苹果酒。她希望我们的孩子――虽然这听上去有些荒唐――以及我们的狗,能够去体验一场冬天大风雪的奇妙。“马利甚至从来没有追逐过一个雪球。”她说道,然后用她赤裸的脚摩擦着他的毛发。





“现在,终于有了改变职业的充足理由了。”我说道。





“你应该只是为了去满足你自己的好奇心才这样做的。”她说道,“看看会发生什么。如果他们将那份工作提供给你的话,你八成会拒绝的。”





我不得不承认,我同她一样怀有再次搬迁到北方去的梦想。我非常享受我们在南佛罗里达的这十多年的时光,但是,我是一个永远不知道如何去停止思念三样事物的北方人:起伏的群山、变幻的四季以及开阔的土地。即使当我慢慢地喜爱上了佛罗里达那温和的冬天、辛辣的食物以及诙谐又暴躁的当地人时,我也没有停止梦想着有一天能够逃回到我自己那片私人的天堂――并不是在波卡拉顿中心那只有邮票大小的一小块地皮,而是一片我能够在泥土中挖掘、砍劈我自己的木柴以及带着我的狗穿梭在森林里的真正的土地。





我申请了这份工作,并对自己说这只是一场游戏。两个星期之后,电话铃响了起来,是罗代尔的孙女玛丽亚?罗代尔打来的。我将信寄给了人力资源部,完全没有料到会接到公司老板的亲自来电,我实在是太过吃惊了,以致于我问她能否重复一下她的姓氏。玛丽亚个人对于由她的祖父所创办的这本杂志具有浓厚的兴趣,而且她希望能够恢复该杂志以前所拥有的荣光。她相信自己需要一位职业的新闻人,而不是又一位崇尚有机耕作的热心园丁来担此重任,所以,她希望该杂志能够刊载有关环境、遗传工程、化工厂、农场以及正在蓬勃发展有机运动更具挑战性以及重要性的故事。





我到达了工作面试地点,希望能够卖力表现,以便获得这份工作,可是在我驶出飞机场,来到蜿蜒的双车道的乡间道路上的那一刻,我便完全陶醉了。道路的每一个拐弯处,都是一张风景明信片:这儿有一间石头砌成的农舍;那儿有一座木桥。潺潺的溪水汩汩地流淌在山涧,一道道布有犁沟的农田绵延伸展到了地平线。在一个孤独地立在路边的停车标志牌旁,我从我那辆租来的汽车里走了出来,然后站在了人行道的中间。我尽可能远地眺望着四方,看到的只有树木和草地。没有一辆车,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个建筑物。在我所能找到的第一个投币电话亭旁,我给詹妮打了一个电话:“你不会相信这个地方有多么的美。”我说道。





两个月之后,搬家公司的人将我们波卡房子里的每一样物品都装上了一辆巨型卡车里面。一台拖车开到了屋前,将我们的汽车和小型客货车给拖走了。我们将房子的钥匙转交到了新房主的手上,然后,在一个邻居家的地板上,度过了我们在佛罗里达的最后一个晚上。马利四肢摊开躺卧在我们中间。“室内宿营!”帕特里克尖声叫喊道。





第二天早上,我很早便起床了,带着马利进行了他在佛罗里达土地上的最后一次散步。当我们环绕着街区散步的时候,马利到处嗅着、后腿立地跳跃着,他会在我们所经过的每一株灌木和每一个邮箱面前停下来,然后将他的腿抬高。他对于我即将强加给他的突如其来的变化显得十分开心。我已经买了一个坚固的塑料板条箱,用来在飞机上装运马利,而且,遵照杰伊医生的建议,在散完步之后,我掰开了马利的下颚,将两粒镇静剂滑进了他的喉咙里面。等到我们的邻居驾车将我们送达了棕榈海滩国际机场的时候,马利已经双眼发红,变得异常柔顺了。我们可以用皮带将他给缚住,他也不会介意了。





进入候机厅的时候,杰罗甘家族呈现出了一个看上去颇为引人发笑的阵容:两个正绕着圈奔跑着的异常兴奋的小男孩,一个坐在轻便婴儿车里的饥肠辘辘的小婴儿,两位已经精疲力尽的父母,以及一只仿佛喝醉了酒的狗。在这一阵容旁边的,便是我们的动物园:两只青蛙,三条金鱼,一只寄生蟹,一条名叫斯拉吉的蛇,以及一盒用来喂食青蛙的活蟋蟀。那个板条箱是我所能够找到的最大的箱子了,可是,当我们来到办理登机手续的柜台前时,一位身着制服的女士看看马利,看看板条箱,又看看马利,然后说道:“你们不能把这只狗装在这个容器里面运上飞机。他太大了,装不进去。”

“宠物商店的人说这是‘大狗’的尺寸。”我恳求道。





“联邦航空局的规定要求,狗可以自如地站立在容器里面并且可以转得开身。”她解释说,然后又有些怀疑地补充了一句,“好吧,先试试。”





我打开了箱子门,然后叫唤着马利,可是他并没有自愿地走到这个机动的牢房中去。我推着他的身体,我用甜言蜜语哄着他;但他就是纹丝不动。当我需要狗饼干的时候,它们都上哪儿去了呢?我搜寻着我的口袋,希望能够找出某样可以成功贿赂他的东西,最后,我掏出了一小罐薄荷糖。我拿出了一颗糖,然后将它放到了马利的鼻子前。“想要一颗薄荷糖吗,马利?去拿薄荷糖!”然后,我便将薄荷糖扔进了板条箱中。马利果然上钩了,欢天喜地地跑进了板条箱里。





那位女士是对的;这个箱子对于马利来说的确是小了一点儿。他不得不蜷缩起身体,这样他的脑袋才不会撞在箱子顶上;甚至连他的鼻子也碰到了后墙上,他的屁股伸出了开着的箱门外。我将他的尾巴卷了起来,然后关上了箱门,用肘部轻轻地将他的屁股给挤了进去。“我怎么跟你说的?”我说道,希望她会认为这是一个符合标准的动物容器。





“他可以在里面转身吗?”她问道。





“转个身,孩子。”我冲马利招手示意,还吹了一声小小的口哨,“来吧,转个身。”他用那双因麻醉而浑浊的困乏的眼睛瞟了我一眼,他的头在箱顶上摩擦着,仿佛在等待着有关如何完成如此高难度技艺的指导。





如果他不能够转身的话,那么航空公司是不会让他搭乘飞机的。我看了一下手表。我们总共只剩下二十分钟来通过安检、穿过中央大厅、登上飞机了。“到这儿来,马利!”我更加绝望地说道,“来吧!”我将手指弯曲,摇晃着金属门,让它发出了仿佛接吻一般的嘎嘎声响。“来吧,”我哀求道,“转个身。”我几乎都要双膝跪下来哀求他了,这时候,我听到了一个碰撞声,以及紧随其后的帕特里克的叫喊声。





“青蛙。”他喊道。





“青蛙跑了。”詹妮尖叫道,跳起身来准备去捉住这些逃跑者。





“青蛙!哇哇叫的!快回来!”男孩们齐声叫喊道。





我的妻子现在已经面色苍白,当这些青蛙机灵地在她前面单脚跳跃着的时候,她便紧随其后四处奔走着。路过的人们停下了脚步,盯着这一有趣的场景。如果站在一个较远的距离,你根本就无法看见那些小小的青蛙,只会看见一个脖子上挂着尿布袋的疯狂的女士,四处爬行着,好像她的妄想症一大清早就发作了。从他们的表情我可以看出,他们认为她随时都有可能发出嚎叫和怒吼。





“对不起,请稍等一会儿。”我尽可能平静地对航空公司的地勤人员说道,然后便手脚并用加入到了缉捕行动之中,希望可以助詹妮一臂之力。





我们为这些清晨旅行的人们上演了一场极其逗趣的娱乐节目,就在这些青蛙来到了自动门附近,准备为了自由做最后一跳的时候,我们终于捕捉到了这群差一点就实现了集体大逃亡的家伙们。当我们返回到安检柜台前时,我听到从装狗的板条箱中传来了一声巨大的喧闹声。整个箱子都颤抖了起来,在地板上摇摇晃晃。当我朝里望去的时候,看见马利已经转了个身,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办到的。“看到了吗?”我对行李检查员说道,“他可以转身了,没有问题。”





“好吧,”她皱着眉头说道,“可是你们真的是在折磨他。”





两个工作人员将马利以及他的板条箱抬到了一辆台车上,将他给运走了。剩下的我们五个人,为了能够赶上我们的飞机,一路狂奔,就在空姐准备关上舱门的时候,我们终于跑到了舱门前。我突然想到,假如我们没有赶上这趟飞机的话,那么马利就将独自一人到达宾夕法尼亚洲了,我甚至都不敢想像那将会是一场怎样可怕的混乱场面。“等等!还有我们!”我叫喊道,推着我前面的科琳,而两个男孩以及詹妮则跟在距离我还有五十步的身后。





当我们就座之后,我终于可以长长地吐一口气了。我们已经将马利成功地塞进了那个与他那庞大的身躯并不相称的板条箱里;我们已经捉回了那些打算逃跑的青蛙;我们已经坐上了飞机。下一站,就是宾夕法尼亚了。现在,我可以休息一下了。透过舱窗,我看见一辆吊车正在托运装有马利的板条箱。“快看,”我对孩子们说道,“那是马利。”他们冲着窗外挥着手,叫喊道:“嗨,马利!”





当飞机引擎加快了转速,空姐检查着乘客们的安全带是否系好的时候,我抽出了一张杂志。这时,我注意到,坐在我前面一排的詹妮突然愣住了。然后,我也听到了那个声响。从我们脚下,从机舱底部传来了一个压抑的,但却无法被否认的声音。这是一种低沉的、悲伤的声音,一种开始低沉、然后高昂的原始的叫喊。“哦,我的上帝,他正在下面哀号。从历史记录上来说,拉布拉多犬是不会哀号的。毕尔格猎犬(一种小型猎犬,短腿,耳朵下垂,平滑的皮毛上带有白色、黑色和褐色斑纹)会哀号。狼会哀号。但是拉布拉多犬不会哀号,至少基本上不会。马利以前曾经有过两次试图哀号的经历,两次都是为了回应呼啸而过的警笛声,那声音在他的脑袋里面回荡着,他的嘴张成了一个O型,然后,发出了我所听到过的最为悲惨的声音,他不像是在狂野地回应,更像是在漱口。可是现在,毫无疑问,他绝对是在哀号。

乘客们开始将他们的视线从正在阅读的报纸和小说上转移了。一位正在分发着枕垫的空姐暂停了手头上的工作,脑袋抬了起来,样子看上去有些可笑。一位坐在我们过道对面的女士看着她的丈夫,然后问道:“听。你听到了吗?我认为那是一只狗。”詹妮直直地盯着前方,我则直直地盯着我的杂志。如果有人询问的话,我们会否认自己的狗主人身份的。





“马利很难过。”帕特里克说道。





“不,儿子,”我希望能去纠正他,“是一只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也并不认识的陌生的狗很难过。”可是,我并没有说话,只是将杂志高高举起,把我的脸给遮挡住,此举遵循了由不朽的理查德?米尔豪斯所提出的建议:看似可行的否认姿态。喷气式飞机的引擎隆隆作响,飞机在跑道上滑行起来,淹没了马利那哀戚的挽歌。我想像着他正待在下面那黑漆漆的货舱里面,孤独、恐惧、困惑、迷幻,甚至无法完全站直身体。我想像着轰鸣的引擎,在马利那精神失常的头脑中,或许将被认为是又一场雷暴袭击。这可怜的家伙。虽然我不愿意承认哀号的马利是我的狗,可是,我知道,我的整个飞行期间都将会在对他的担忧当中度过。





飞机刚刚离开地面,我便听到了又一个小小的爆裂声,这一次,克罗说道:“咕咕。”我朝下望去,然后,再一次直直地盯着我的杂志。“看似可行的否认姿态”。几秒钟之后,我偷偷地朝周围看去。当我确定没有人在盯着我的时候,我便朝前倾斜着身体,然后,在詹妮的耳边低声说道:“现在别看,但是,蟋蟀们跑了。”

第22章





铅笔地带





我们搬进了一栋位于一座陡峭的山峦边上、占地两英亩的房子里。或许这只是一座小山峦;可是当地人似乎并不同意这一看法。我们的财产包括一片我们可以在其中采摘野树莓的草地,一个我可以在其中随心所欲砍劈园木的树林,以及一条孩子们和马利不久便发现他们可以在其中弄得满脚泥泞的小溪。这儿还有一个壁炉以及数不尽的花草植物,当秋天树叶飘落的时候,从我们的厨房的窗户望过去,还可以看到附近山上的那间教堂的白色尖塔。





我们的新家与一位留着橙色胡子的男人为邻,他住在一栋建于十八世纪九十年代的由石头砌成的农舍里,在礼拜天的时候,他喜欢坐在后门廊上,然后举起他的来复枪,冲着树林放上几响,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好玩,殊不知他的这一举动会使神经脆弱的马利多么的惊恐。在我们住进新房子里的第一天,他便带着一瓶家里自酿的野黑樱桃酒以及一篮子我所见到过的最大的黑莓来拜访我们。他自我介绍说他名叫狄克(挖掘者)。正如我们对于这一绰号的猜测一样,狄克是一位开凿者。如果我们需要挖洞或者挪开某块土地的话,狄克便会担负起指导的重任,我们只需要大叫一声,他便会带着他的大机器飞速赶来。“如果你们不慎开车撞倒了一只鹿的话,就来找我,”他说道,并且使了个眼色,“在警察发现之前,我们可以将它大快朵颐。”毫无疑问,我们的确不再身处于波卡了。





在我们这如田园牧歌一般惬意的新生活之中,只有一件事情是较为遗憾的。就在我们驶入了我们新房子的车道上之后的几分钟,克罗便抬头看着我,只见大颗的泪珠从他的眼睛里面滚落下来,然后,他宣布说:“我以为在宾夕法尼亚应该有铅笔。”对于我们那两个已经分别是七岁和五岁的男孩子来说,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某种意义上是与他们过去所生活环境的一种截断。一想到我们即将搬迁于此的州的名称,他们在到达这片土地的那一刻,便满心期待着会看见在每一棵树木和灌木上都垂挂着可以供人们采摘的诸如浆果之类的黄色物体。





我们现在的居住环境在教育供应上的欠缺,通过臭鼬(一种体形小、大部分食肉的东半球臭鼬属及相关种属的哺乳动物,生有浓密的尾巴和带有白色斑点的黑毛,在受惊或遇到危险时,会从肛门附近的生殖器中射出一种恶臭的油状液体)、负鼠(一种夜间行动的杂食性树栖种袋鼠,尤指生长于西半球的负鼠,毛皮粗糙厚实,身体较长且粗,长有缠绕性的长尾)、土拨鼠(北美北部和东部的一种普通的穴居啮齿类动物,短腿,有健壮的身体和灰棕色的皮毛)以及毒漆藤(一种北美洲灌木或藤本植物,它有由三片小叶组成的复叶、小绿花和浅白色浆果,而且人接触它后会长皮疹)得到了补偿,这些动植物在我们的树林边缘一带生长得极为繁茂,它们会蜿蜒着爬到树上,我仅仅是为了看一眼它们,结果就不幸染上了麻疹。一天早上,当我摸索着咖啡壶的时候,我不经意地透过厨房的窗户朝外瞟了一眼,结果发现有一只华美的、长有八只鹿角的雄鹿正回过头来凝视着我。另一天的清晨,有一只野火鸡的全家穿过了我们的后院,一路咯咯咯地叫个不停。在某个周六,当马利和我穿过山脚下的那片树林返回家中的时候,我们偶然遇见了一个猎手正在为了获得水貂的皮毛而摆设陷阱。一个水貂捕猎手,几乎就在我的后院里!



乡间的生活宁静而迷人,只是有一点儿孤独。宾夕法尼亚州的荷兰人很有礼貌,但是对外人则十分小心谨慎。我们当然属于外来人口。在经历了南佛罗里达那拥塞的人群与线路之后,我本应该十分热爱并享受孤独的。然而,恰恰相反,至少在最初的几个月里,我发现,对于举家搬迁到这样一个很少有人愿意到此生活的地方,我开始进行了黯淡的反思。





另一方面,马利却并没有这种疑虑。除了狄克那杆来复枪发射时的噼啪声之外,他对于崭新的乡村生活方式十分适应。对于一只精力大于理性的狗来说,怎么会不喜欢乡村的生活呢?他跑过草坪,穿过灌木丛,涉过溪水。他的生活使命便是去追赶那无数将我的花园当作了它们自己的私人沙拉酒吧的野兔当中的一只。他会发现一只正在大声咀嚼着莴苣菜叶的野兔,然后便飞奔着跑下山,展开激烈的追逐行动,他的耳朵在他身后飘动着,爪子连续击打在地面上,他的犬吠声充斥在整个空气当中。然后,他便会像一个正在展开行动的黑帮分子一样鬼鬼祟祟,在他的目标猎物跑进树林寻求安全之前,他从来都没有到达过距离对方十二英尺以内的距离。他的显著特征是,他会保持着永远的乐观,相信成功近在咫尺。他的尾巴摆动着,丝毫也不会沮丧,五分钟之后,他又会将整个过程重做一遍。幸好,他并不擅长于暗中跟踪臭鼬。





秋天到来了,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全新的淘气游戏:袭击树叶堆。在佛罗里达,树木在秋季是不会掉落叶子的,所以马利便认为,此刻从天空徐徐落下的树叶是一份专门送给他的礼物。当我用耙子将这些橙黄色的落叶堆积成一个个巨大的树叶堆的时候,马利便会坐在一旁,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他的时机,一直等到发动撞击的准确时刻。就在我刚刚堆完一个巨大的、高耸的树叶堆之后,他便会偷偷地走上前来,将身体蹲伏得低低的。每走几步,他都会停下来一会儿,前爪抬起,像一头正在围捕一只瞪羚(一种小型的、行动敏捷的羚羊及其有血缘关系的非洲或亚洲羚羊,以其细长的脖子和环状角而闻名)的狮子那样嗅了嗅空气。然后,就在我将身体斜靠在我的耙子上,欣赏着我的手艺的时候,他便会突然地冲过来,以一连串跳跃的步伐穿过草坪,最后几尺他会飞起身体,然后,以一个腹部着地的姿态砰然一声降落在树叶堆当中,他会在树叶堆上咆哮、滚爬、用力摆动、抓刨、猛咬,而且,出于某种我不太清楚的原因,他还会狂烈地追逐着自己的尾巴,一刻不停,直到我那整洁的树叶堆再一次散开在草坪上。然后,他会在这一片由他一手制造出来的手工活当中端坐着,那些树叶散落的残余部分紧贴在他的毛发上,然后,他的脸上会流露出一种自我满意的神情,仿佛他所做的贡献是树叶聚集过程的一个必不可少的部分。





我们在宾夕法尼亚的第一个圣诞节,应该是一个白色的圣诞节。詹妮和我曾经不得不对帕特里克和克罗展开一系列的推销工作,设法让他们相信,离开他们在佛罗里达的家和朋友,是为了获得最棒的家和朋友,其中一个最大的卖点,便是有关雪的许诺。在北方,当冬季来临的时候,如鹅毛般的大片雪花会寂静无声地从天空洒落下来,不久,整片大地便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地毯――这片银装素裹的美景,完全可以用来作为明信片上的雪景。然后,人们便会到户外来开心地打雪仗和堆雪人。而且,圣诞节的瑞雪,是北方冬天的经历当中最好的圣杯。我们期待着他们在圣诞节的早上醒来时,将会发现一片完全白茫茫的世界,毫无瑕疵,除了在我们前门外面的圣诞老人的雪橇之外。





在那个重大的日子到来之前的一个星期,他们三个便一起坐在窗户旁边,一连待上了好几个小时,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片铅灰色的天空,仿佛他们可以通过意志让天空打开并且卸下那些白色的货物一样。“快来,雪!”孩子们叫喊着。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雪;詹妮和我也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雪了。我们渴望着大雪纷飞的景象。可是,天空却没有显示出任何即将降雪的迹象。在圣诞节到来前的几天,整个家庭都挤进了小型客货车里,然后驱车前往一家距离这里大约半英里的农场,我们在那儿砍了一棵云杉树,并且享受了一次免费的乘坐装有干草的无蓬卡车的夜游活动,还围坐在篝火旁边畅饮了热腾腾的苹果酒。这便是我们在佛罗里达所怀念的北方节日的经典时刻,可惜却少了一样东西。那该死的雪在哪儿呢?詹妮和我开始懊悔对那照例必有的第一场降雪进行了如此大肆的宣传。当我们将那棵刚刚砍下的树拖回家的时候,整个货车里都充满了云杉树液那甜美的香味,孩子们则因为没有见到一片雪花而抱怨说受了我们的欺骗。一开始是没有铅笔,现在又没有雪;他们的父母还有什么可以让他们开心的?

圣诞节的早上,孩子们在云杉树的下面发现了一架崭新的平底雪橇以及足够远足到南极洲的滑雪配备,可是,我们窗外的景象却依然只是光秃秃的树枝、静止的草坪和褐色的玉米田。我在壁炉前烧起了一团如樱桃一般鲜红色的火焰,然后告诉孩子们要耐心一点儿。当大雪要来临的时候,自然就会到来了。





新年已经到来了,可是雪却仍然没有到来。甚至连马利看上去也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不安,他踱着步子,凝视着窗外,轻声地呜咽着。孩子们在节日过后便要返回到学校,可是仍然不见雪的踪影。在早餐桌旁,他们阴沉着一张脸看着我――一位欺骗了他们的父亲。我开始进行一些毫无说服力的解释,说着诸如“或许其他地方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们比我们更需要雪”之类的话。





“是的,对极了,爸爸。”帕特里克说道。





进入今年的第三周,雪终于将我从炼狱的煎熬中解脱了出来。那天晚上,在大家都入睡了之后,雪静悄悄地到来了。帕特里克是第一个发出警报的人,黎明时分,他跑进了我们的卧室里,然后叫喊着拉开了窗帘。“看啊!看啊!”他长声尖叫着,“下雪了!”詹妮和我起身坐在床上,凝视着这一片对我们曾经许下的诺言进行着辩护的白色世界。一片白色的毛毯覆盖了山坡、玉米田、松树以及屋顶,一直绵延到了地平线。“当然了,下雪了,”我故作冷淡地说道,“我是怎么告诉你的?”





这场雪足足有一尺深,而且还在下着。不久,克罗和科琳也“冬冬”地跑下了门厅。马利也醒了过来,他伸了个懒腰,把尾巴重重地撞在所有的东西上面,看上去极其兴奋。我转过身来对詹妮说道:“我猜想,再让他们回去睡觉似乎是不太可能了。”当她也确认这的确是不太可能了的时候,我便转过身,面对着孩子们,然后叫喊道:“好吧,小兔子们,让我们穿好衣服!”





接下来的半个钟头里,我们与拉链、绑腿、扣子、头巾以及手套展开了角力。等到我们终于穿戴好了的时候,孩子们看上去就像是木乃伊,而我们的厨房看上去则像是冬季奥运会,或者是一场为名叫马利的狗举行的大型狗类下降滑雪竞赛的集结待命区。我打开了前门,在其他人快步走出门之前,马利已经一阵风似的从我们身边冲了出去,跑的过程中还把捆得严严实实的科琳给撞到了。在他的爪子触到那片陌生的白色物体的一瞬间――啊,湿湿的!啊,冷冷的!――他重新考虑了一下,然后尝试着突然向后转。正如每一个曾经在雪地里开过车的人都知道的那样,突然刹车加上反向转弯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主意。





马利来了一个彻底的刹车,他的臀部旋转到了他的身体前面。在他想又一次直直弹跳起来之前,他侧腹着地卧倒了下来,然后,很及时地翻个了筋斗,滚到了距离前门廊几步远的地方,头朝前地撞进了一个雪堆中。当他一秒钟之后站立起来时,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涂满了粉末的巨大的油炸圈饼。除了一个黑黑的鼻子以及两只褐色的眼睛之外,他完全是一团白色。一只令人讨厌的雪狗。他鼻子里面塞满了雪花,于是他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他用爪子擦着脸上的雪。然后,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从天堂里伸了下来,将一个装有兴奋剂的针管扎进了他的屁股中一样,他陡然地弹射了出去,开始绕着院子飞跑起来,大踏步地跳跃着,期间偶尔有几次因为摔了个筋斗或者跌倒在地而中断了跳跃。在马利看来,雪简直就跟突袭邻居家的垃圾堆一样地好玩。





如果你跟随马利在雪地里的足迹,便可以开始理解他那错乱的头脑了。他的路线充满了陡然的转弯以及反向,还伴有古怪的环形、八字形、螺旋形以及三角形,就仿佛他正在演算着某种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运算法则。不久,孩子们也以他为榜样,旋转着、滚爬着、嬉戏着,雪花将他们的外套上的每一处折痕和裂缝都给塞满了。詹妮将涂有黄油的面包、盛有热可乐的杯子带到了户外,她还带来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学校因大雪而延迟了返校的时间。我知道,不久我就没有办法将我那辆尼桑开出车道了,更别提在山路上艰难地上上下下行进了,于是我宣布,下雪天我也正式放假。





我将雪从我为了后院的营火而搭起的石头圆形物上给擦走,很快,里面就燃起了噼啪作响的火焰。孩子们坐在平地雪橇里从山坡上滑了下来,一路尖叫着,从营火旁边经过,然后滑到了树林边上。马利在后面追赶着他们。我看着詹妮,然后问道:“如果一年前有人告诉你说,你的孩子们乘着雪橇,正好停在了他们的后门外的话,你会相信吗?”





“绝对不会。”她回答说,然后,弯曲着身体,捏了一个雪球朝我扔了过来,“砰”地一声击在了我的胸前。她的头发上落满了雪,她的双颊潮红,她呼出来的气凝结成了一团白雾。



“到这儿来,亲亲我。”我说道。





之后,孩子们便围坐在营火边取暖,我决定也来玩一玩雪橇,我还是在十几岁的时候坐过这玩意呢。“介意和我一道玩吗?”我问詹妮。





“很抱歉,吉恩?克劳德,你还是自个玩吧。”她回答说。





我将雪橇放在山顶,然后,坐在雪橇的后部,用轴部支撑着身体,脚则缩拢在雪橇的前端里面。我开始摇摆着要移动了。马利并不是经常有机会俯视着我,而且我倾斜着身体,看上去就等同于是在向他发出邀请。于是他侧身移到了我的身边,嗅着我的脸。“你想要什么?”我问道。这便是他所需要的欢迎。他爬上了雪橇,跨骑到我的身上,坐了在我的胸膛上。“快从我身上下来,你这个大傻瓜!”我尖声叫道。但是太迟了。我们已经徐徐向前移动了,当我们开始下降的时候,速度变得越来越快了。





“一路平安!”詹妮在我们身后叫喊道。





我们出发了,被雪橇破开的雪朝两边飞溅了起来,马利坐在我的前面,紧贴着我的身体,当我们沿着斜坡快速下滑的时候,他精力充沛地将我的脸给舔了个遍。凭借着我们两个的总重量,我们的动力自然要比孩子们的更大,所以我们飞速冲过了他们的雪橇痕迹逐渐消失的地方。“稳住,马利!”我尖叫道,“我们要进入树林了!”





我们冲过了一棵很大的胡桃树,然后,在我们冲过两棵野樱桃树之间的草丛时,居然不可思议地避开了所有坚挺的物体。我突然想到,再往前去便是距离尚未解冻的小溪只有几英尺的滑坡了。我尽力将我的脚踢出去,想起到刹车的作用,可是双脚却粘在了一起。这个滑坡十分陡峭,几乎是垂直向下的,而且我们仍然在向前滑去。我只能用手臂将马利搂抱住,然后紧紧地闭上了我的眼睛,叫喊道:“停――!”





我们的雪橇从滑坡上射了出去。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处在那些经典的卡通片的时刻之中――在落入到一个毁灭性的损害之前,在半空中停了一个被拉到无限长的一秒钟。只有在这部卡通片当中,我才会与一只精神失常、分泌着过量唾液的拉布拉多猎犬紧紧粘合在一起。我们互相紧紧贴着对方,然后以一个轻柔的蜡烛熄灭的声音紧急降落进了一个雪堤里,半个身体都悬在了雪橇外面,一直滑到了水边。我睁开了眼睛,察看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我的脚趾头和手指头还可以动,脖子也能够转动;身体没有任何一处出现骨折现象。马利站起了身,围绕着我腾跃着,渴望能够再来一遍这一充满刺激的游戏。我站了起来,呻吟了一声,然后将身上粘着的枝枝叶叶抖了抖,说道:“我太老了,不适合这玩意。”没料到,几个月之后,马利也老得无法再经受得起这种刺激了。





在宾夕法尼亚所度过的第一个冬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开始注意到,马利在十二月份便已经九岁大了,他也表现出了一丝轻微的衰老迹象。虽然他仍然具有那不受任何拘束的突然的爆发力以及由于肾上腺素分泌过旺所导致的无穷精力,就像他在第一场雪落下的那天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可是现在,情况却发生了一些变化。白天的大部分时候,他都在打盹儿,散步的时候,他会比我先觉得疲累,这在我们的关系当中还是第一次。深冬的一天,气温在结冰的温度以上,空气里洋溢着冰雪即将融化的初春味道,我带着他在山坡上散步,我们下了一座山,然后爬上了第二座,这一座山比我们刚刚爬过的那一座更为陡峭,那间白色的教堂便坐落在这座山的顶部,教堂旁边还有一个安葬着国内战争期间阵亡士兵的公墓。这条路线是我经常走的,甚至在上一个秋天的时候,马利还能够不费多大的劲儿就走完了这段路程,尽管登山的角度总是会让我们两个都气喘吁吁。然而,这一次,马利却远远地落在了后面。我一路上都耐心地哄着他,喊着一些鼓励人心的字眼,然而,这就像在看着一个玩具随着其电池的耗尽而慢慢地停了下来一样。马利就是没有精力登上山顶了。我停了下来,让他休息一会儿再继续上路。这是我以前从来都没有做过的事情。“你该不会打退堂鼓吧,对吗?”我问道,弯下身子,用我戴着手套的手抚摸着他的脸。他抬起头来看着我,他的眼睛很明亮,他的鼻子湿湿的,完全没有为他那正在减弱的精力而担忧,仿佛没有比这更好的生活了:在一个冷冽清爽的深冬的早上,和在你身旁的主人,一起坐在乡间的一条路边上。“如果你认为我会背你的话,”我说道,“请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阳光照耀在我们的身上,这时候,我注意到,有许多的灰色已经爬上了他那茶色的脸庞。因为他的皮毛颜色很浅,所以效果并不十分明显,但也无法被否认。他的整个鼻口部位以及他的大部分眉毛,都已经从浅黄色变成了白色,我们并没有很好地意识到,我们那只永远的小狗,已经变成了一位年老的公民了。

这并不是说,他的行为也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得更为理性了。马利仍然保持着他那些滑稽的动作和古怪的姿态,只不过速度更为悠闲罢了。他仍然会从孩子们的盘子里面偷走食物。他仍然会用他的鼻子轻轻弹开厨房里的垃圾桶的盖子,然后在里面四处搜寻一番。他仍然会紧拉着拴在他颈子上的皮带。仍然会吞下种类广泛的家庭用品。仍然会喝光浴缸里面的水。而且,当天空黯淡下来、雷声隆隆作响的时候,他仍然会惊恐万分,如果那时候他是独自一人的话,他还是会变得极具破坏性的。有一天,当我们回到家里时,发现马利浑身都是泡沫,而克罗的床垫则摊开了在了地上,里面的线圈都被扯开了。





这些年来,我们对于马利所造成的损害都抱着达观的态度,但是现在,因为我们远离了佛罗里达那经常性的暴风雨天气,所以这些损害变得不那么频繁了。在一只狗的生命当中,难免有些石膏会掉落,有些垫衬会被撕开,有些地毯会被扯碎。就像任何一种关系那样,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它们是我们在获得马利所给予的欢乐、开心、保护以及陪伴的同时所应该接受的代价。我们花费在我们的狗以及被他破坏的物品身上的钱,或许足够让我们买下一艘小小的游艇了。但是,有多少艘游艇会等待在门口,迎接你的归来呢?它们能够爬到你的膝盖上,或者与你一道乘坐着雪橇滑下山坡,舔着你的脸吗?





马利已经赢得了我们家庭中的地位。就像是一位诡诈但又让人爱戴的叔叔那样,他就是他。他永远不会达到参加威斯敏斯特的水平,甚至也不够资格参加全国性展览。我们知道这些。但是,我们接受了这只狗,接受了他的所有缺点,并且深深地喜爱着他。





“你这个怪老头。”在那个深冬清晨的路边上,抚摸着他的脖颈,我对他说道。我们需要再攀登一段陡峭的山坡,才能够到达我们的目标――那个公墓。可是,就像在现实生活中那样,我领会到,旅程要比目的地更为重要。于是我单膝跪了下来,将我的手放在他的侧腹上,然后说道:“让我们就在这儿坐上一会儿。”当他准备好了之后,我们便转过身,走下了山路,回家去了。

第23章





家禽CC





那一年的春天,我们决定尝试一下畜牧业。现在,我们在乡下拥有了两英亩的土地;所以似乎应该在这块土地上养上一两只家畜。而且,我还是《有机肥耕作园地》的编辑,一本长久以来都在致力于倡导将动物――以及它们的肥料――与一个健康的、十分平衡的园地相结合的杂志。“养一头奶牛一定会很有趣的。”詹妮建议说。





“一头奶牛?”我问道,“你疯了吗?我们甚至连一个畜棚都没有;我们怎么能够养一头奶牛呢?你建议我们把它养在哪儿呢,养在车库里吗?就让它待在小型客货车的旁边?”





“那么养只绵羊如何?”她说道,“绵羊很可爱。”我朝她投去一个“我十分老练而你则毫无实践经验”的神情。





“一头山羊怎么样?山羊也很可爱。”





最后,我们终于否决了所有饲养家畜的提议而决定饲养家禽。对于任何一位发誓要戒除化学杀虫剂和肥料的园丁来说,饲养小鸡会很有意思的。它们很便宜,而且养护的费用也相对较低。它们仅仅需要一个小小的鸡笼以及每天早上的几杯碾碎的谷物就会很开心了。它们不仅可以提供新鲜的鸡蛋,而且,当不受束缚自由闲逛的时候,它们会将一天都用来挖泥土,就像是颇具效率的小型旋转式耕耘机一样,而且当它们一边漫步的时候,还会一边用它们那含有丰富的氮的排泄物给土壤施肥。每天晚上,在黄昏的时候,它们会自觉地回到自己的鸡笼里面去。这样的动物有谁会不喜欢去喂养呢?一只小鸡便是一位崇尚有机肥耕作的园丁的最好的朋友。饲养小鸡非常有意义。此外,就像詹妮所指出来的那样,它们也通过了可爱这一关的测试。





那就决定饲养小鸡了!于是詹妮主动同在孩子的学校里所结识的一位母亲成为了好朋友,因为她居住在一个农场里,而且她表示愿意从下一窝孵化的蛋中挑几只小鸡送给我们。我将我们的计划告诉了狄克,他也同意有几只母鸡在这块地方晃悠是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狄克自己就有一个很大的鸡笼子,他在里面饲养了一群小鸡,这样一来,他不仅有鸡蛋可吃,还有鸡肉可尝了。





“不过我要提醒你们一句,”狄克说道,将他那两只肉墩墩的胳膊交叉到了胸前,“你怎么做都可以,就是不要让孩子们给它们起名字。一旦你给它们起了名字,那么它们就不再是家禽,而变成了宠物。”





“很有道理。”我表示赞成。我知道,家禽畜牧业不应该有多愁善感的空间。母鸡们可以存活十五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可是,它们只有在交配的最初几年里才会产蛋。当它们不再下蛋的时候,也就是要把它们炖成鸡汤的时候了。这是饲养鸡群的一个组成部分。



狄克狠狠地看着我,仿佛已经猜想到了我将会面临的情形,于是他补充了一句:“一旦你给它们起了名字的话,那么一切都完了。”





“一定,”我附和着他的意见,“绝对不会给它们起名字的。”





第二天晚上,我下班后将车开进了车道上,然后,三个孩子从房子里面冲了出来迎接我,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捧着一只刚刚出生的小鸡。詹妮跟在他们的后面,手里抱着第四只。她的朋友,堂娜,在那天下午便将这些幼禽带了过来。这些只有一天大的小家伙们竖起脑袋向上凝视着我,好像在问:“你是我们的妈妈吗?”





帕特里克是第一个将坏消息委婉地告诉我的人:“我的这只叫做羽毛!”他宣布说。





“我的叫啁啾。”克罗说道。





“我的这只叫毛毛。”科琳插话进来。





我向詹妮投去了一个疑惑的表情。





“绒毛,”詹妮纠正说,“她给她的小鸡命名为绒毛。”





“詹妮,”我抗议道,“狄克是怎么告诉我们的?这些是农场里的动物,不是宠物。”





“哦,得了,农夫约翰,”詹妮说道,“你和我都知道,你是决不会伤害它们中的任何一只的。看看他们有多么可爱!”





“詹妮。”我说道,声音里升起了一股挫败感。





“顺便说一句,”她说道,举起了她手里的第四只小鸡,“来见一见雪莉。”





于是,羽毛、啁啾、绒毛以及雪莉,便在我们厨房柜台上的一个盒子里面定居了,一个灯泡摇摆在它们的头上,以供它们取暖。它们吃了之后就睡,睡了之后再吃,而且吃得更多,所以,它们以一种十分惊人的速度长大着。在我们将这些幼禽带回家来几个星期之后,我在黎明时分被某种声音给唤醒了。我在床上坐直了身体,然后侧耳聆听着。从楼下传来了一个微弱的、惨淡的叫声。这是一种嘶哑的哇哇叫声,更像是一个患有肺结核的病人的一声咳嗽。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喔―喔―喔!”几秒钟之后,声音再次传来,尽管仍然显得有气无力,但是这一次却更为清晰了:“喔―喔―喔!”





我摇醒了詹妮,然后,当她睁开了眼睛的时候,问道:“当堂娜将小鸡带过来的时候,你请她检查一下了吗,以确定它们是母鸡?”





“你的意思是你会那样做吗?”她问道,然后翻了个身,继续酣睡了。





这叫做辨识性别。那些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的农人们,会检查一只刚出生的小鸡,然后以大约百分之八十的精确率确定它是一只公的还是一只母的。在农产品店铺里,一对已经确定了性别的公母搭配的小鸡,将会要求买主支付一笔额外的费用。所以,想要便宜一些的选择,便是去购买性别不详的禽鸟,此举必须抱着如下的想法:如果是公的,那么就趁其肉还鲜嫩的时候把它给杀了;如果是母的,那么就饲养下来用于产蛋。当然,要进行这种性别不详的赌博意味着,你可能会用将其杀死、取出其内脏、拔除其鸡毛等一系列的残忍手段来终结那些公鸡的性命。正如任何养过鸡的人都会知道的那样,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一个鸡群里也是无法容下两只公鸡共同存在的。





最后获得的证明便是,堂娜的确没有试图去辨别我们那四只小鸡的性别,我们那四只“孵蛋的母鸡”,有三只是公的。我们的厨房柜台,等于是家禽类的“美国男孩镇”了。公鸡的一个习性便是,它们永远都不会满意做其他公鸡的第二把交椅的。如果你饲养着数量均等的公鸡和母鸡的话,那么你或许会以为它们可以成双成对,结为像奥奇和哈里特那种类型的快乐夫妇。可是你错了。公鸡们会为了确定谁才是鸡笼里的老大而展开无休无止的争斗,弄得彼此都鲜血淋漓,情景极为可怖。而胜者则将拥有所有的母鸡。





随着它们进入了成年期,我们那三只公鸡开始摆姿势、啄食,当我跑到后院里去布置好他们的鸡笼时,我会极度悲伤地想着它们仍然在我的厨房里,而且,在那雄性激素的刺激之下,它们还会高亢地啼叫。而雪莉,我们那只可怜的、负担过度的母鸡,所得到的关注,要比那些性欲最为旺盛的雌性们所能够得到的还要多。





我曾经认为,我们那三只公鸡持续不断的啼叫,一定会让马利发疯的。在马利尚还年轻的那几年里,后院里一只小小的燕雀所发出的甜美的吱喳声也会引起他疯狂的吠叫,他会从一扇窗户跑到下一扇窗户,用后腿一上一下地跳跃着。然而,如今距离他的食物碗只有几步之遥的三只啼叫的公鸡,却对于他没有造成任何的影响。他看上去甚至都不知道它们就近在咫尺。每一天,啼叫的声音都会变得比头一天更大声、更强劲,早上五点钟便从厨房里传出来的啼叫声会响彻整栋房子。“喔―喔―喔!”马利在这片震耳欲聋的吵闹声中酣然沉睡着。这时候我才第一次猛然意识到,或许他并不是对啼叫声充耳不闻,或许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听到。一天下午,当他正在厨房里面打着盹儿的时候,我走到了他的身后,然后说道:“马利?”他没有任何反应。我叫得更大声了些:“马利!”还是没有反应。我拍着手掌,叫喊道:“马利!”他将头抬了起来,茫然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他的耳朵竖了起来,试图想知道他的雷达系统所探测出的是什么。我又做了一遍,大声地拍着手掌,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这一次,他转了一下脑袋,瞥见了正站在自己身后的我。“哦,是你啊!”他跳了起来,尾巴摇摆着,对于看到我表现得十分开心以及明显的惊奇。他用头撞着我的脚,以示迎接,然后,向我投来了一个怯懦的神情,似乎在问:“像这样偷偷摸摸溜到我的身边,是何用意呢?”我的狗,看来,他就要聋了。

于是一切都开始有了些道理。在最近的这几个月里,马利看上去正以一种他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方式忽略着我的存在。当我呼唤他的时候,他都不朝我这边瞟上一眼。当我在黄昏时分带他到户外的时候,他会在满院子里嗅着自己的路径,将我让他转身回来的口哨声以及呼唤声忘在脑后。当有人按响门铃的时候,他会在家庭活动室里趴在我的脚边睡大觉,甚至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一下。





马利的耳朵在他小的时候便给他带来过不少的麻烦。就和许多拉布拉多猎犬一样,他也很容易患上耳朵感染,所以,我们曾经在抗生素、药膏、清洁剂、点滴以及兽医出诊上面花费了一笔较为可观的费用。为了试图去除这些麻烦,他甚至还动过手术去削短他的耳槽。直到我们将这些不可能被忽视掉的公鸡带进了我们的房子里之后,我才突然意识到,这些年来马利耳朵上的麻烦已经使他受到了严重的损害,我们的狗,已经逐渐地进入到了一个再也无法听见低语的无声的世界里了。





可是,马利看上去对此却并不介意。他十分适应这种退休生活,而且,他的听力问题似乎并没有对他那悠闲的乡村生活方式造成任何不良的影响。如果有什么的话,那便是,耳聋对他来说被证明是一种幸运,终于给了他违背医生叮嘱的借口了。毕竟,他如何能够去留意到他无法听到的命令呢?虽然我一直坚持认为他头脑迟钝,但是我可以发誓说,他却知道如何将耳聋这一劣势变为优势。如果你将一块牛排扔进他的碗里面的话,那么他一定会立刻从隔壁房间一路小跑过来的。他仍然具有识别肉块落到金属碗里时所发出的那种钝钝的、令他心旷神怡的声音的能力。可是,当他正在某个他更喜欢的地方待着的时候,你唤他过来的叫喊声他是绝对听不到的,他会快乐地在距离你很远的地方闲逛着,甚至都不会像他以前那样充满负罪感地偷偷瞧上你一眼。





“我认为这只狗正在戏弄我们。”我告诉詹妮说。她也同意马利的听力问题似乎是有选择性的。每一次,当我们偷偷摸摸地靠近他,拍着手掌,叫喊着他的名字,对他进行测试的时候,他从来都不会有所反应;而每一次当我们将食物丢进他的碗里时,他都会跑过来。他似乎听不见所有其他的声音,除了一种最让他心动的声音之外,说得更准确一些,一种最让他的胃心动的声音:开饭的声音。





马利对于食物的需求可谓贪得无厌,他仿佛永远处于饥饿状态。我们不仅每天会给他四大勺狗食――这一食量足以维持一窝奇瓦瓦小狗(一种原产于墨西哥的耳朵尖、皮毛滑、体型小的狗)一周的生活了,而且,我们还开始随意地用餐桌上的残羹剩饭来补充他的饮食,此举违反了我们所读过的每一本养狗指导手册所提出的建议。我们知道,餐桌上的剩余食物,只会让狗养成只愿意选择人类的食物而不再喜欢吃狗食的坏习惯(可是,如果让狗在一个吃了一半的汉堡包与一个干燥的粗磨食物之间进行选择的话,谁又能够去责备它们呢?)。餐桌上的残羹剩饭是治疗犬科动物肥胖的处方。而拉布拉多犬尤其容易变得圆圆胖胖,特别是当它们进入到了中年以后。有一些拉布拉多犬,尤其是那些英国支系的拉布拉多犬,到了成年的时候便长成了浑圆的一团,它们看上去就像是被一根空气软管充过气,准备漂浮在第五大道上的感恩节CC队伍中一样。





但是我们的狗却并不属于上述的情形。马利虽然很许多的问题,可是其中却没有肥胖这一项。不管他狼吞虎咽进了多少的卡路里,他总是会燃烧掉更多的卡路里。他那无法抑制的、高度兴奋的勃勃生气,消耗掉了巨大的能量。他就像是一台功率极高的电动设备,能够将每一盎司的燃料都立刻转化为纯粹的、原初的动力。马利是一个令人吃惊的具有无限活力的身体样本,一种路人们都会停下脚步发出啧啧惊叹的狗。作为一只拉布拉多猎犬,他的个头很高大,他重达九十七磅,这一数字要比该种类雄性狗的平均体重――六十五磅到八十磅多出许多。即使当他年迈的时候,他身体的大部分也仍然是纯粹的肌肉――结实的、强壮的、没有一点儿脂肪的肌肉。他的胸廓达到了一个小啤酒桶的尺寸,可是,这些肋骨就伸展在他的皮毛下面,没有任何多余的填充物。我们并不担心肥胖的问题;实际上,正好相反。在离开佛罗里达之前,我们曾经多次拜访过杰伊医生,詹妮和我总是会提出同样的焦虑:我们给他喂了许多的食物,可是他仍然要比大多数的拉布拉多犬瘦,而且他看上去总是一副饥肠辘辘的样子,甚至是在刚刚狼吞虎咽完一桶粗磨食物之后也是如此,要知道,那一桶粗磨可是一匹驮马的食量啊。难道我们正在慢慢地让他饿死吗?杰伊医生经常会以同样的方式来作为回应。他会将他的手放在马利那健壮的侧腹上,让他绕着那个促狭的测试房间进行一次绝对开心的拉布拉多犬的逃避者旅行,然后告诉我们说,就身体素质来说,马利的情况好极了。“将你们正在做的保持下去就行了。”杰伊医生会说。然后,当马利扑进他的两条腿中间,或者将柜台上的一根棉球弄到地上的时候,杰伊医生将会补充道,“很显然,我并不需要告诉你们马利燃烧了许多的能量。”



每一天晚上,在我们吃完了晚饭之后,就到了该给马利喂食的时间了。我会给他的碗里装进狗食,然后,又会随意地将我所能够找到的好吃的剩菜剩饭扔进他的碗里。餐桌上有三个孩子,所以,吃了一半的食物是我们有着大量储备的。面包皮、牛排配料、平底锅里的汁滴、鸡皮、肉汁、米饭、胡萝卜、洋李干、三明治、放了三天的意大利通心粉――都投进了他的碗里面。我们的宠物或许举动像是一个宫廷里的小丑,但是他吃起东西来却像是威尔士亲王。我们唯一不会给他的食物,便是那些我们知道会对狗的健康产生不良影响的食物,比如甜品、马铃薯以及巧克力。我与那些为他们的宠物购买人类食物的人们有着同样的问题,可是,用会被扔掉的残羹剩饭来丰富马利的三餐,使我感到自己是一个有节约意识的人,而且还十分仁慈。因为,我给了马利从那永无止境的食用单调狗食的苦境当中些许的喘息机会。





从此,马利不必继续在我们家的垃圾桶里四处翻寻食物了,因为他已担负起了对于食物溅出或者洒落的情况做出及时反应的急救队员的责任了。对于他来说,任何的混乱都不过是小菜一碟罢了。当我们的一个孩子将一整碗的意大利面条和肉丸子掉到了地板上的时候,我们只需要吹声口哨,然后往后站,那么这个年老的真空吸尘器便会吸进每一根面条,然后还会一直舔着地板直到其熠熠发光为止。散落于各处的豌豆、掉落的芹菜、滑落的波纹贝壳状通心粉,以及溅出的苹果酱,无论是什么,马利都可以应付自如。只要它是掉落在地板上,就会很快消失不见。令我的朋友们感到分外吃惊的是,他甚至还将色拉用绿叶蔬菜包裹着也狼吞虎咽进了他的肚子里面。





既然在食物终结于马利的胃部之前必须先落到地面上,于是他便逐渐成为了一个技巧娴熟、毫无忏悔之意的窃贼了,大多数时候,马利会将掠夺的对象锁定在了那三个对他毫无戒备之心的孩子身上,而且在行动之前,他总是会先察看一番,以确定詹妮和我都没有留意到他。而生日聚会对于他来说,简直就像是在开采一座富矿。他会在那些只有五岁大的聚会者当中穿梭,无耻地将热狗从他们那一双双小手中一把夺走。在一次聚会期间,我们估计他总共攫取了将近三分之二的生日蛋糕,他将孩子们搁在膝盖上的纸盘中的蛋糕一块接一块地给偷走了。





无论他贪婪地吞吃掉了多少的食物,不管是通过合法的一日三餐还是借由非法的行为,他总是想要更多的食物。所以,当马利耳聋之后,对于他仍然可以听到的唯一的声音,便是当食物砰地落下时所发出的那一声甜蜜的、轻柔的声响,我们一点儿也不会感到吃惊了。





有一天,当我下班回到家时,发现整栋房子里空无一人。詹妮和孩子们出去了,于是我呼唤着马利,但是没有回应。我走上楼,因为当马利被独自留下的时候,经常会待在楼上打盹儿,可是我在那儿并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换了衣服之后,我回到了楼下,发现他正不怀好意地站在厨房里。他背对着我,正用后腿站立着,当他贪婪地吞吃着一个烤过的奶酪三明治的时候,他将前爪和胸部靠在了厨房的桌子上。我的第一反应,便是去大声地斥责他。但是我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决定看一看,在他意识到有人在自己的身旁之前,我能够靠他有多近。我在他身后踮着脚尖,一步步走近,直到我靠近得可以触到他的身体。当他咀嚼着面包皮的时候,他会不时地瞟一眼通往车库的房门,因为他知道,那是詹妮和孩子们返回的时候会进入的地方。在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他便会躺到桌子下面的地板上,假装在睡觉。看上去,他并没有想到,父亲也会回到家里,只不过是从前门偷偷溜进来的。





“哦,马利?”我用正常的声音问道,“你认为你正在干什么呢?”他只是继续将三明治吞咽下肚,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他的尾巴无精打采地摆动着,这是他认为自己正独自在家,其抢夺食物的行为将会逃脱惩罚的一个信号。很显然,他正偷着乐呢。





我大声地清了清嗓子,可是他仍然没有听到我的声音。我用嘴发出了接吻的声音。他还是没有反应。他迅速地干掉了一个三明治,用鼻子将盘子推到了一旁,然后将身体朝前探去,将目标锁定在了第二个盘子中的面包皮上。“你真是只坏狗。”当他大嚼特嚼的时候,我愤愤地说道。我两次将自己的手指折得劈啪作响,于是他愣了一会儿,盯着后门。“那是什么?我听到的是汽车门砰地关上的声音吗?”过了一会儿,他相信自己并没有听到什么,于是便又埋头吃起了他所窃取的食物。





就在这时候,我伸出了手,在他的屁股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我仿佛点燃了一个炸药桶的导火索。这只老狗的魂几乎都要给唬掉了。他一看到我,就从桌子旁往后退缩着,倒在了地板上,他翻了个身,把腹部暴露在了我的面前,以示投降。“破坏分子!”我告诉他说,“你真是个破坏分子。”可是,我并没有去责罚他。他已经是只老狗了;而且,他还是个聋子;他不可能再改过自新了。我并不打算去改变他。鬼鬼祟祟地溜到他的身后,仅仅是为了好玩,看到他吓得魂不守舍的样子,我就会被逗得哈哈大笑。现在,当他躺在我的脚边,祈求着我的原谅的时候,我只是觉得有点儿悲伤。我私下里希望,他能够一直把他的这种偷吃食物的行为伪装下去。

我搭好了鸡笼,这是一个由胶合板搭成的金字塔型的结构,还附有一个可开闭的吊桥样式的跳板,到了夜里,我会将这个跳板升起来,这样就可以将食肉动物防范在外了。堂娜好心地将我们的三只公鸡拿回了两只,然后把它们换成了两只母鸡。现在,我们有三只母鸡和一只雄性激素分泌过旺的公鸡了,所以,这只公鸡醒着的每一分钟,几乎都在做着以下三件事情中的一件:求偶,做爱,或者为他刚刚的性爱表现而自夸地啼叫。詹妮评论说,如果男人们不是因为社会习俗而被迫抑制住他们的本性的话,那么他们便会和公鸡一样。这一点我也同意。因为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确有点儿羡慕那只幸运的公鸡。





每天早上,我们会将小鸡们从笼子里面放出来,让它们在院子里自由地闲逛,而马利则会数次英勇地朝着它们跑过去,在失去力气以及最终停下来之前,他会冲锋在前,一路狂吠。就好像他体内的某个遗传译码正在发出一个紧急信息:“你是一只猎犬,它们是禽鸟。难道你不认为追逐它们是一个很好的主意吗?”但是他的内心并没有真的这么想。很快,那些禽鸟们就知道了,这个隆隆作响的黄色野兽并不具有什么威胁性,只不过是一个令人有些讨厌的家伙罢了。而且,马利也开始学习着与这些新来的长着羽毛的闯入者们分享这个院子。有一天,正在花园里除草的我抬起头来,看见马利和那四只小鸡正排成一行向我走过来,仿佛编好了队一样,禽鸟们在啄食,而马利则嗅着它们所走过的地方,这就仿佛是老朋友们在周日的一次漫步。“你是哪种自尊自重的猎狗呢?”我追赶着他。在马利急匆匆地与他的新伙伴们重聚之前,他抬起了自己的腿,在一个西红柿上面撒了一泡尿。

第24章





排便间





事实上,一个人可以从一只年老的狗身上学到一些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马利的衰弱也与日俱增了。他让我们领悟到了生命那绝不会让步的有限性。詹妮和我才刚刚进入到中年。我们的孩子们都还很小,我们的身体都还很健康,我们的退休岁月还远在那无法望见的地平线上。所以,我们原本可以轻易地去否认那不可避免的年纪会蹑手蹑脚地爬上我们的额头和发稍,原本可以轻易地去假装我们并没有经历着岁月。然而,马利没有给我们提供这种否认的奢侈。当我们观察着他变得苍老、耳聋以及残缺的时候,我们是无法对他的这种频临死亡的状态视而不见的。岁月对于我们的侵袭是缓慢的、悄悄的;可是,岁月对于一只狗的侵袭却是十分迅速的,这种迅速是惊人而且直接的。在十二年这一短暂的跨度中,马利已经经历了从一只快乐的小狗到笨拙莽撞的少年狗,再到肌肉发达的成年狗,最后成为一只步履蹒跚的年老狗的整个过程。我们的一年,相当于一只狗的七年时光,所以,在世界上仅仅生活了十二年的马利,如今已经是近九十岁的老人了。





他那些曾经闪烁着光芒的洁白牙齿,已经逐渐耗损为了褐色的残根破齿了。他的四颗犬牙中,有三颗已经缺了,在他试图凿出一条可以逃到远至中国的路途的疯狂的惊恐发作中,一颗接一颗地掉落了。他那总是有一点儿鱼腥味的气味,已经具有了晒干的邓普斯特尔罐(邓普斯特尔是接受、运输和倾倒废物的容器的商标,邓普斯特尔罐也就是垃圾罐)的味道了。





他的消化也同以前不一样了,他变成了和沼气一样的气体了。有一段时期,我敢发誓说,如果我点燃了一根火柴的话,那么整栋房子就会立刻熊熊燃烧起来。马利他那无声的、致命的肠胃气胀(消化道内存在过多气体的状态)常常充斥在整个房间里,这似乎与我们家里就餐人员数量的锐减有着直接的关系。“马利!别再放屁了!”孩子们会齐声尖叫着,然后赶忙撤离。有时候,他甚至会自己挥动着脚爪将气味赶走。有时候,当他正在宁静沉睡着的时侯,气味便飘进了他的鼻孔里;于是,他的眼睛会突然地睁开来,而且他还会将眉毛皱起,似乎在问:“我的上帝!这是谁放的臭屁?”然后,他便赶紧站起身来,转移到隔壁房间里去了。





当他没有继续放屁的时候,他便是到外面去排便了。他对于自己蹲坐着去排便的地点的选择,已经变成了一种强迫性的困扰了。每一次我让他出去的时候,他便会花越来越长的时间去决定最佳地点。他会前前后后地踱着步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四处嗅、停下来、抓挖泥土、转圈、继续走,整个过程里,他的脸上都会挂着一种十分可笑的咧嘴笑容。当他为了寻找一块可以蹲坐下来排便的天堂而在地面上展开大搜索的时候,我也会站在户外,有时候是站在淅沥的雨中,有时候是站在纷飞的大雪中,有时候是站在黑漆漆的夜色中,经常赤着脚,偶尔会穿着男士平腿短裤。根据经验我知道,我可不敢让他在无人监督的情况之下独自待在户外,因为他极有可能会爬到蜿蜒的山上去拜访隔壁街上的狗。

偷偷摸摸地溜走已经变成了他的一项体育运动了。只要一有机会,他便会趁机突然地逃走。当然,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突然逃走。他会从一株灌木移动到另一株灌木,直到他完全不在我们的视野当中了。有一天深夜,我从前门放他出去,让他去完成入睡之前的最后一次散步。冰冷的雨水在地面上形成了一大块雪泥(部分地融化了的雪或冰),于是我回到屋内,从壁橱里拿了一件雨衣。还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当我回到人行道上的时候,却已经不见马利的身影了。我走进院子里,吹着口哨,拍着手掌,虽然知道他听不见我的声音,不过想必所有已经入睡的邻居们都已经听到了我的叫嚷声,所以,为了马利,我甘愿冒着第二天面对邻居们的不满眼神甚至直接质问的危险。我冒着大雨,潜入到邻居们的院子里,花了二十分钟去寻找着马利的身影,我这副穿着雨靴、雨衣以及平腿短裤的打扮,想必会成为新的流行时尚。我祈祷邻居们门廊上的灯千万别开启。我搜寻得越久,我的怒火就燃烧得越旺。“都这个时候了,他会跑到哪里去呢?”可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我的愤怒变为了担忧。我想到了那些你在报纸上会读到的从疗养院里偷跑出来,三天之后被发现冻死在雪地里的老人们。我回到了家里,走上楼,叫醒了詹妮。“马利不见了,”我说道,“我哪儿也找不到他。不知道他在这冰冷的大雨中到哪儿去了。”她立即从床上爬了起来,匆匆忙忙地穿上了牛仔裤,套上了毛衣,蹬上了雨靴。我们一起扩大了搜寻的范围。当我在漆黑的树林子里跌跌撞撞寻找着马利的时候,我可以听到詹妮走上了山的另一侧,吹着口哨,咯咯咯地呼唤着他,我猜想着将会发现失去了意识的马利正躺在河床上。





最后我和詹妮在山路上碰了头。“有发现什么吗?”我问道。





“什么也没有。”詹妮回答。





我们在雨里已经淋得浑身湿透了,而且我那双赤裸的脚正因为刺骨的寒冷而打着颤。“来吧,”我说道,“我们回家去吧,先暖暖身子,然后我再开着车出来找。”我们下了山,走上了车道。这时候,我们看见了马利,他正站在巨大的雨帘下面,对于我们的归来显得欣喜若狂。我本可以把他给杀了。不过我并没有这么做,我把他领到了屋里,用毛巾擦着他那湿漉漉的身体,一只湿漉漉的狗的明显的味道充斥在了整个厨房里。这次深夜里的远足耗尽了马利所有的力气,他真是精疲力竭了,趴在那儿一动不动,一直到了第二天的中午。





马利的视力也逐渐变模糊了,现在,孩子们可以在距离他十二尺的前方奔跑而过,却不会引起他的注意。他的毛也脱落得厉害,迫使詹妮每天都得使用吸尘器,即使如此,她也仍然无法跟上马利掉毛的高频率。狗毛逐步填塞进了我们家里的每一处裂缝中,迂回地潜入了我们衣柜里的每一个角落里,甚至慢慢出现在了我们一日三餐的碗盘里面。他一直以来都是一个脱毛的动物,可是,以前的小雪如今已经发展成了暴风雪。他会摇动身体,然后,散落的毛发便会如一团烟云在他周围升腾起来,接着就落在了每一处表面上。一天夜里,当我正在看电视的时候,我的腿在沙发下面悬荡着,心不在焉地用我那光着的脚抚摸着他的臀部。在广告时段,我朝下看去,发现在靠近我摩擦着他身体的地方,有一个柚子大小的毛球。他的毛团(存在于动物的胃或肠中的一团毛发,是由于动物每次舔毛时吞下的少量毛发积聚而成的)在木地板上滚动着,犹如在一片被风吹拂的平原中的风滚草(一种植物,在其生长期的末期,会从根部脱离,被风吹动,在田野里滚动)。





最令人不安的是马利的骻部。他患上了顽固的关节炎,这使得他的关节日渐衰弱,而且经常会隐隐作痛。那只原来可以让我像骑一匹野马那样跨骑在他背上的狗,那只能够用他的肩膀抬起整张餐桌然后绕房间一周的狗,如今却几乎连他自己都无法支撑起来了。当他躺下来的时候,他会痛苦地呻吟,当他挣扎着站立起来的时候,他又会再次呻吟。我并没有意识到他的髋关节现在是多么地衰弱,直到有一天,当我朝着他的臀部轻轻地拍了一下的时候,他的后腿及臀部轰然塌落下来,就仿佛他刚刚被人猛地撞击了一下。他倒了下来。这一幕真是不忍卒睹。





对他来说,爬到二楼也日益变得困难了,可是他并不想单独睡在一楼,即使在我们为他在楼梯脚下布置了一张狗床之后。马利喜欢人类,喜欢趴在人的脚下面,喜欢把下颚搁在床垫上,当我们睡觉的时候对着我们的脸喘气,喜欢在我们洗澡的时候将他的脑袋挤进浴帘后面饮水喝。现在,他还不愿意停止这一切。每天夜里,当詹妮和我回到卧室里时,他便会在楼梯口烦恼地踱来踱去,呜咽着,吠叫着,踱着步子,终于鼓足勇气,试探性地用他的前爪朝着不久以前还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攀爬上去的楼梯迈出了第一步。我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召唤他道:“上来,孩子。你能够做到的。”几分钟之后,他消失在了拐角处,因为他需要一段助跑,然后他便冲了过来,他的肩膀承担了他的大部分重量。有时候他成功地攀爬上了楼梯;有时候停在了中途,于是不得不回到起点,再次尝试。而他最令人同情的尝试情形,便是他的脚完全踩空,很没面子地腹部着地朝后滑下了楼梯。他个头太大了,所以我无法将他搬到楼上来,可是我越来越多地跟着他来到了楼下,当他希望将前爪朝前迈去的时候,我便抬着他的骻部,从而帮助他走完每一步楼梯。









由于现在上楼梯对于他来说已经比较困难了,所以我以为马利将会尽力限制上上下下的旅行次数。可是他的举动仍然违反了我的这一常识性看法。无论他上楼梯是多么困难,但如果我要回到楼下去拿一本书或者关灯的话,他便会紧随我的脚后跟,在我身后重重地踏下楼梯。几秒钟之后,他又不得不重复一遍那痛苦的攀爬过程。一旦他晚上来到了二楼,而詹妮和我又需要返回到楼下去的话,我们便会从他的后面偷偷摸摸地溜走,这样一来,他就不必跟着我们下楼去了。我们认为可以在不被他察觉的情况之下十分容易地偷偷溜到楼下,因为现在他的听力已经严重衰退了,而且他比以前要睡得更长和更沉。然而,当我们偷偷溜走的时候,他却似乎总能知道。一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看书,而马利则在我旁边的地板上睡着觉,沉重地打着鼾声。我悄悄地合上了书页,滑下了床,踮着脚尖绕过他,出了房间,然后回转身来,确定一下我的确没有惊扰到他。我到楼下才几分钟的时间,便听到了他那寻找我的重重的步子已经踏在了楼梯上。他应该已经耳聋了,而且视力也衰退了一半,可是他的雷达系统看起来仍然运作良好。





这种如影随行的情形不仅发生在夜里,而且也出现在整个白天。比如我会坐在厨房的餐桌旁看着报纸,而马利则蜷缩在我的脚边,当我站起身来,走到房间的另一头想将咖啡壶再次填满的时候,即使我仍然在他的视线之内,而且很快就会返回,他还是会困难地站起来,吃力地走到我的身边。可是,当他刚刚舒服地趴到了正在灌咖啡壶的我的脚下时,我便又马上回到了餐桌旁,于是他不得不再一次拖着沉重的身体,迁回到了餐桌的桌脚旁。几分钟之后,我走进了家庭活动室,打开音响,于是他便会挣扎着支起身体,蹒跚地跟着我进到活动室里,转着圈,然后呻吟着在我脚边趴了下来,可就在这时,我又准备起身走开了。马利就这样忍受着无尽的疼痛,克服着重重的困难,不厌其烦地如影随行,不仅仅是对于我,还有詹妮和三个孩子。





随着年岁的增长,马利的状况时好时坏,有时候,这种好与坏的时段太过接近了,以致于很难相信这是同一只狗。





在2002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我将马利带到户外,绕着院子进行一次短暂的散步。那天夜里十分寒冷,风也很大。户外清爽的空气使我浑身充满了活力,于是我开始跑起步来,而感到分外欢闹的马利也在我的身旁飞跑起来,就仿佛回到了以前的那些日子。我甚至大声地对他说道:“看,马利,你的身体里面仍然有一部分是小狗的状态。”我们一起小跑着返回到了前门,他的舌头吊在外面,开心地喘着气,眼睛也显得很有活力。在门廊的露台处,马利勇敢地试图跳跃上两级台阶。可是,当他正要奋力一跃的时候,他的骻部却塌落下来,于是他发现自己尴尬地卡在了那里:他的前爪搭在了露台上,他的腹部搁在了台阶上,而他的屁股则平塌在了人行道上。他坐在那儿,抬头看着我,仿佛不知道自己刚才上演了多么难为情的一幕。我吹了声口哨,把手在大腿上拍了拍,然后他便勇敢地用力摆动着他的前腿,试图站起身来,然而却没有成功。他无法将自己的骻部从地上抬起来。“来啊,马利!”我叫喊道。但他就是动弹不得。最后,我用手抓在了他的肩膀下面,将他移到了人行道上,这样他就可以四条腿全都着地了。然后,在经过了几次失败的尝试之后,他终于站立了起来。他朝后退去,神情忧愁地看了一会儿台阶,然后朝前大步慢跑,进到了屋子里头。从那一天开始,他作为一个楼梯攀爬的常胜将军的自信心就大为减弱了;他再也没有尝试着不停顿地连续跃上那小小的两级台阶了。





毫无疑问,衰老是一个十分糟糕的状态。而且,还会令人丧失尊严。





马利让我意识到了生命的短暂,意识到了生命那转瞬即逝的快乐以及令人怀念的时刻。他让我领悟到,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去珍惜那如金子般宝贵的寸寸光阴,不可以挥霍与浪费。这一天,你还在海里游泳,相信自己的速度可以与海鸥赛跑;第二天,你或许都无法弯下身子从地上的碗里饮水喝了。与帕特里克?哈里以及其他所有的人一样,我只拥有一次生命。我一直都在追问着同一个问题:难道我的一生就要在编辑一本园艺杂志上度过吗?这并不是说我的这份新工作没有意义。我很自豪自己从事着这样一本杂志的编辑工作。可是,我非常怀念以前在报社的生活。我怀念那些阅读报纸的人们以及那些撰写报纸的人们。我怀念成为当天重要故事中的一部分的感觉。我怀念在最后期限的压力之下思如泉涌的创作快感,以及第二天早上醒来便发现我的电子邮箱里面挤满了那些对我的文字作出回应的邮件。而我最怀念的,便是讲述故事的快乐。我想知道,为什么我要离开一个与我的性情如此适合的工作,而在一本杂志那令人厌烦的成本预算、无情的广告压力、令人头痛的人员配置以及无人喝彩的幕后的编辑琐事等一系列的管理工作中逆水跋涉着。



所以,当我以前的一位同事顺口提到说《费城调查者》正在寻找一位专栏作家的时候,我便毫不犹豫地投去了简历。专栏作家的职务是很难得到的,即使是在那些小型的报纸上,而且,当报社内部有人可以担当此任的时候,这一职位一般是不对外招聘的,而会启用那些有着丰富记者经验的老手。《费城调查者》在业界颇有声望,是第十七届普利策奖的大赢家,也是国内的主流报纸之一。我是该报的忠实读者,如今,《费城调查者》的编辑们正要求与我面谈。但是我并不想为了接受这份工作而不得不再次举家迁移。幸好我将要在其中工作的办公室距离宾夕法尼亚收费公路大约有四十五分钟的车程,所以经常往返于住所与办公室之间还是可以忍受的。我并不是十分相信世界上真的有奇迹的存在,可是,整件事情实在是太完美了,我简直都难以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仿佛如有神助一般。





在2002年11月的一天,我将我的园艺服换成了《费城调查者》报社的徽章,这似乎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了。我回到了我应该属于的地方,以一名专栏作家的身份回到了报社的编辑部里。





当2003年的第一场大风雪袭来的时候,我开始这份新的工作才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在一个周日的晚上,雪片开始洒落下来,一直到了第二天的晚上雪才停,地上的积雪厚达两英尺。当我们的社区因为道路积雪而难以通行的时候,学校便宣布放假三天,而我也只能从家里将专栏发给报社。我从邻居家借了一台吹雪机,清理了车道上的积雪,开通了一条通向前门的狭窄小道。考虑到马利再也无法爬过陡峭的墙壁跳到院子里来了,更别提越过厚厚的雪堆了,所以我便清理出了一块他自己的“排便间”,孩子们对其十分质疑——走道外面的一个小小的空间,他可以在那儿方便。当我唤他出来测试一下这一新的便利设施的时候,他只是站在空地上,充满怀疑地嗅着积雪。对于怎样才算得上是一个解决内急的适当地方,他有自己特殊的想法,而现在这块空地显然并不符合他的认知。他不愿意在这儿抬起腿来撒尿。“就在这儿拉屎吗?就在这扇大型落地窗的前面吗?你该不会是认真的吧?”他转过身,迈了一大步,爬上了打滑的门廊台阶,回到了屋子里面。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之后,我又一次将他带到了户外,这一次,马利无法再耗得起等待的奢侈了。他不得不去了。他紧张地在清理干净了的走道上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进入到了“排便间”里,然后又站到了车道上,嗅着雪,用爪子笨拙地扒着结冰的地面。“不,不能够这样做。”我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他便吃力地爬上了吹雪机刚刚切割出来的陡峭的雪墙,开始了他那穿过院子,朝着五十尺远的白色的松树走去的路程。我无法相信这一切:我这只患有关节炎的老态龙钟的狗,居然跋涉起了“高山”。每迈出一步,他的骻部都会塌陷下来,于是他便陷落进了雪里,他会在雪里腹部着地休息几秒钟,然后再挣扎着站起身,继续前进。他缓慢地、痛苦地在深雪中行进着,用他那仍然强健的前肩把身体向前推动着。我站在车道上,想知道当他陷在了雪里无法前进的时候我该如何去营救他。但是他一直向前跋涉着,最后终于来到了最近的一株松树旁。突然,我明白了他的意图。这只狗有一个计划。在松树密集的树枝下面,雪只有几英寸厚。这棵树扮演了一把伞的角色,就在树的下面,马利可以自由地移动,舒服地蹲坐下来排便了。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计划实在是太棒了。他转着圈,四处嗅着,用他那惯有的方式刨着土地,试图要为他每日所提供的“黄金”确定一块圣地。然后,令我大吃一惊的是,他放弃了这块安逸的避风港,再次扑进了厚厚的雪里,开始了向着下一株松树进发的漫漫征程。在我看来,他所找到的第一个地点已经相当完美了,可是,很显然,那块地方仍然没有达到他的高标准。





他历经重重困难,来到了第二株松树旁,可是,在经过了深思熟虑的转圈之后,他再一次觉得这株松树树枝下面的这块地方并不合适。于是他前往了第三株松树,然后是第四株、第五株,每一次都离车道越来越远了。我试图唤他回来,尽管我知道他并不能够听见我的声音。“马利,你会陷在雪里的,你这个大傻瓜!”我叫喊道。他只是凭借着自己那坚定的决心费力地前进着。这只狗就像是一个走在朝圣之路上的信徒,真可谓九死未悔,矢志不移。最后,他终于来到了属于我们财产范围内的最后一株树旁。这是一株树枝繁茂的云杉,孩子们平常就是在靠近这株云杉的地方等校车的。他觉得这块结冰的地面便是自己所要寻找的地点,不仅十分隐秘,而且几乎没有积雪。他转了几次圈,然后便叽叽嘎嘎地蹲坐在了他那衰老的、患有关节炎的腰上。他终于在那儿排便了。想必此刻他的心里正在高呼:“我找到了!”



在排便任务完成之后,他便开始了回家的漫长旅程。当他吃力地在雪里奋进的时候,我挥动着我的手臂,拍打着我的手掌,对他进行着鼓励。“继续,孩子!你能够做到的!”但是我可以看出他的疲累不堪,而且他仍然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现在别停下来!”我叫喊道。在距离车道十二码远的地方,他终于停了下来,躺倒在了雪地里,精疲力竭。马利看上去并没有显得很沮丧,但是也没有显得很轻松。他向我投来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神情,仿佛在问:“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上司?”我一筹莫展。我可以涉过雪地走到他的身边,可是之后再怎么办呢?他太重了,我无法将他抬回家。我在那儿呆呆地站了几分钟,呼喊着,说尽了甜言蜜语,可是马利仍然动弹不得。





“坚持住,”我说道,“让我把靴子穿上,然后我就来接你。”我渐渐想出了一个办法,我可以把他搬到平底雪橇上,然后将他推回到房子前。他一看见我带着雪橇到来,我的计划就变得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了。他跳上了雪橇,重新燃起了活力的火焰。我唯一能够想到的事情便是,他还记得我们那次滑进树林、跌落在河床上的声名狼藉的雪橇之行,所以他希望能够再来一次。我在雪地里艰难地行走着,为他踏出了一条路径,于是他便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着。最后,我们终于越过了雪堤,一起来到了车道上。他抖落了身上的雪,将他的尾巴重重地击在我的膝盖上,显得无比雀跃和骄傲,俨然一位刚刚从地图上未标记的茫茫荒原的远足当中胜利归来的冒险家的那样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我怀疑他压根儿就把自己当初陷在雪地里的狼狈样给忘到脑后了,也不想想,要是没有我的古道热肠,他现在还在喝西北风呢。





第二天早上,为了马利,我用铁锹铲出了一条通往远处那株云杉树的狭长小径,而他便将那块地方作为了他在冬季期间的私人盥洗室。何处排便的危机终于化解了,可是更大的问题却在迫近。他能够像这样持续多久呢?他在每一个昏昏欲睡的、懒散的日子中所能找到的简单的满足感,如何能够战胜年迈的疼痛以及尊严的丧失呢?

第25章





成功的几率





到了学校放暑假的时候,詹妮便将三个孩子放进了小型客货车里,准备对她居住在波士顿的姐姐进行一次为期一周的拜访。而我则因为工作无法一同前往。这使得马利在家中无人陪伴,也没有人将他放到户外去方便了。在因年迈所引起的许多使他备感痛苦的小尴尬当中,有一个是最令他苦恼的,那便是他对于自己的肠胃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能力。尽管这些年来马利的诸多坏行为可谓磬竹难书,可是他上厕所的习惯一直都没有出过差错。这是马利少数可以让我们夸耀的习性之一。一直到几个月以前,他还从来没有在房子里面随意大小便过,即使当他被单独留在屋里长达十到十二个小时的时候,也没有出过状况。我们开玩笑说,他的膀胱是由钢铁铸成的,而他的肠子是由石头造就的。





然而,在近几个月里,情况发生了变化。他两次排便之间的间隔几乎不超过短短的几个小时。当本能召唤的时候,他不得不去方便了,而且,如果我们当时不在家,无法放他到户外去的话,那么他就别无选择,只能够在屋内解决了。这样做等于杀了他。当他在室内方便了的时候,我们在走进房子里的那一瞬间便会知道。他不再以他那种喜悦充溢的方式站在门口迎接我们,而是会远远地站在房间里面,他的脑袋差不多都要垂到地板上了,尾巴夹在两条腿中间,一副羞愧得无地自容的模样。我们从来不会因为此事而惩罚他。我们怎么可以呢?他已经活了差不多十三个年头了,这是拉布拉多犬的最高寿命了。我们知道他是不得已才为之的,而且他看上去也知道这一点。我相信,如果他能够开口说话的话,他一定会就自己的耻辱性行为公开致歉,并且希望我们相信他真的尽力想去憋住的。





詹妮买回了一台蒸汽清洁器对地毯进行清洁,而且我们开始对日程进行合理的安排,以确保我们不会离开房子超过几小时的时间。詹妮会从她提供志愿性服务的学校匆忙赶回家中,放马利到户外去方便。而我则会利用餐会中上主菜和甜点之间的这段时间抽身回家,带他出去遛一会儿。当然,马利会通过在院子里面到处嗅和转圈而尽可能地把这段散步的时间拖久。我们的朋友们都会大声地取笑我们说,真不知道谁才是杰罗甘房子的真正主人。





詹妮和孩子们都不在家,我知道我必须充分利用这段时期。这是我下班之后能够外出的难得机会,我可以在这一带逛逛,探访一下我现在正在描写的市镇和邻近地区。由于我必须往返于办公室和住所,所以我每天不在家的时间长达十到十二个小时。毫无疑问,马利不能够这么长的时间被单独留在家里,甚至连这一半的长度都不可以。我们决定把他寄宿到当地的一家宠物代管处里――每年夏天当我们出外度假的时候,我们都会把马利寄宿到那儿的。这家宠物代管处有许多实习兽医,所以,即便不能够得到最私人化的服务,起码他们也可以提供专业化的照料。似乎每一次我们去那儿的时候,都会见到一位不同的医生,这意味着他对马利的情况一无所知――除了表单上列有这只狗的名字之外。我们从来都不知道这些医生的名字。他们与那位深受我们爱戴的佛罗里达的杰伊医生不一样,杰伊医生对于马利的了解程度几乎同我们一样,而且,在我们离开的期间,他真的就像是一位家人那样照料马利。然而,这里的医生们只是一些陌生人――能干的陌生人,尽管如此,却仍然是陌生人。好在马利似乎对此并不介意。



“马利要去狗营了!”科琳尖声叫道。于是马利重新振作了精神,仿佛这一想法非常有价值。我们对于宠物代管处的人员将要对马利所做的事情开着玩笑:9:00到10:00挖洞;10:15到11:00撕枕头;11:05到12:00搜索垃圾堆;等等。我在周日的晚上把他送去了宠物代管处寄宿,并且把我的移动电话号码留给了前台。当马利被寄宿的时候,我似乎从来都没有彻底地放松过,即使是在像杰伊医生的办公室这样熟悉的环境中也是如此,我总是有些担心他。每次去看望他之后,他都会显得更加憔悴,他的口鼻部经常有擦伤,这是因为他总是用牙齿啮蚀着狗笼的栅栏,而且,当他回到家后,他会在角落里躺倒下来,一连酣睡上好几个钟头,仿佛他在寄宿期间患上了重度的失眠症,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在笼子里面踱来踱去了。





那是个星期二的早上,当我的手提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正在费城市区的独立会堂附近。“您能够稍等一会儿吗?某某医生要与您谈话!”宠物代管处的一位女性工作人员问道。这又是一位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名字的兽医。几秒钟之后,兽医接起了电话。“马利出了紧急状况。”她说道。





我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紧急情况?”





那位兽医说,马利的胃因食物、水和空气而膨胀,然后伸长、扩张、扭曲,使得胃部的容纳物受到了堵塞。空气和其他的容纳物没有地方溢出,他的胃部痛苦地肿胀着,这便是医学上所称的有生命危险的胃肠扩张扭结症。一般需要进行手术才能够解决该症状,她说道,如果不进行治疗的话,几个小时之内就会导致死亡。





她说她已经将一个导管插入到了他的喉咙下面,从而释放了堵塞在他胃部的大量气体,这样一来,肿胀的状况就得到了很大的缓解。通过熟练地操作胃部的导管,她认为她已经解除了扭结的状况,或者如她所说的那样,“使其不再翻转了”,而且他现在被注射了镇静剂,正在舒服地安睡。





“那样是不是就没有问题了?”我谨慎地问道。





“但这只是暂时的,”医生回答说,“我们帮助他度过了突发的危机,但是,一旦胃部像那样扭结过,那么就会再次扭结的。”





“那到底会怎么样呢?”我问道。





“我想说,他仅仅只有百分之一的几率不会再次发生扭结的现象。”她说道。





“百分之一的几率?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心想,“他上哈佛大学的几率恐怕都要比这高。”





“百分之一?几率这么渺茫吗?”





“我很抱歉,”她回答说,“情况很严重。”





如果他的胃再一次扭结的话――而且她告诉我这是必然要发生的不幸――那么,我们就只有两种选择了。第一种选择,是对他进行手术。她说她将把他的肚子剖开,然后将他的胃用缝合的方法连接到空心墙,从而阻止肠胃的再一次扭结。“手术费大约为两千美元。”她说道。我吃惊得吞咽了一下口水。“而且我必须要告诉你,这是切口穿入性的手术。对于一只像他这么大岁数的狗来说,手术的成功性不大。”而且,即使他熬过了手术,恢复过程也将会十分漫长和困难。有时候,像他这样的一只年迈的狗,是无法经受得住手术的外伤的,她解释说。





“如果他只有四五岁大,那么我一定会说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动手术,”兽医说道,“可是,像他这样的年纪,你必须要问一下自己,是否你真的希望让他经历手术的磨难。”





“如果我们不进行手术的话,”我问道,“那么,第二种选择是什么呢?”





“第二种选择,”她说道,稍稍犹豫了一会儿,“便是让他安乐死。”





“哦!”我愣在了那儿。





对我来说,要处理目前的情形十分困难。五分钟以前,我还正朝着独立钟走去,猜想着马利正开心地在他的宠物代管处里休息着。而现在,我却被兽医要求在马利是生存还是死亡之间作出选择。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她所描述的这种情形。后来我才得知,胃肿胀在狗类中是一种相当普遍的现象,尤其是那些像马利这样有着深桶状胸的狗。那些几口便会将一日三餐风卷残云般吞咽下肚的狗――尤以马利为代表――患此类症状的几率极高。一些狗主人怀疑,可能是由于被关在宠物代管处里的压力而引发了胃肿胀,可是我后来看到了一位兽医学教授的引文,他的研究显示,待在宠物代管处所产生的压力与胃肿胀之间并没有任何的联系。兽医在电话中承认说,马利在宠物代管处被其他的狗围观而引发的过度兴奋,可能是引起疾病发作的动因。他像往常一样贪婪地吞吃完了自己的食物,然后便直喘气,并且分泌着过量的唾液,引得所有其他的狗都围在了他的身边。她认为他或许吞咽了太多的空气和唾液,以致于他的胃开始膨胀开来,使其极易发生扭结。“我们不能够等一等,看看他会怎么样吗?”我问道,“或许不会再次出现扭结的情形的。”











“我们现在正是这样做的,”她说道,“等待和观察。”她将仅仅只有百分之一的成功几率又重复了一次,然后补充道:“如果他的胃再一次扭结,那么我将需要你迅速做出决定。我们不可以让他继续遭受痛苦。”





“我需要和我的妻子商量一下,”我告诉她说,“之后我会给你回电话。”





当詹妮接听手提电话的时候,她正和孩子们待在一艘位于波士顿海港中部的拥挤的游船上。我可以听到轮船的引擎正发出嘎嚓嘎嚓的声响,背景里还有导游那因扩音器而提高的声音。由于线路不好,加上背景杂音太大,所以我们进行了一场时段时续的极不舒服的谈话。我们两个都不能很清楚地听到对方。我大声叫喊着,试图就我们将要面临的抉择和她进行交流。而她所能接收到的,仅仅只是一些片断。马利……紧急情况……胃部……手术……安乐死。





电话的另一端只有静默。“喂?”我问道,“你还在吗?”





“我在这儿。”詹妮说道,然后,再一次陷入到寂静之中。我们都知道,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我们只是没有想到会是在今天。现在她和孩子们都不再城里,所以他们甚至都无法和马利道别;而我则因为工作关系正身处于距离宠物代管处大约有九十分钟车程的费城市区里。到了这场谈话结束的时候,经过了尖叫、脱口而出以及重要时刻的中断,我们认为根本就无法作出真正的决定。兽医是对的。马利的身体正在全面衰退着。让他经受一次穿刺性的手术,而结果仅仅只是延迟了那不可避免的死亡的到来,是一件十分残酷的事情。我们也不能够不考虑那笔高昂的手术费。当每天都有许多只被遗弃的狗因为没有家而被毁灭的时候,更为严重的是,当每天都有许多儿童因为没有钱而无法获得适当的医疗护理的时候,将那样一大笔数额花费在一只已经走到生命尽头的老狗的身上,似乎是一种令人厌恶的、不道德的做法。如果这便是马利被上帝召唤回去的时候,那么,一切就顺其自然吧,而且我们希望看到他有尊严地、没有痛苦地离去。我们知道,这样做是对的,虽然我们两人都还没有做好失去他的准备。





我给兽医回了电话,将我们的决定告诉了她。“他的牙齿都腐烂了,他的耳朵基本上已经聋了,而且他的髋部情况十分糟糕,以致于他都无法踏上门廊的台阶,”我告诉她说,仿佛她需要得到确证一样,“他蹲坐下来大便也很有困难。”





那位现在我知道姓霍普金森的兽医,试图安慰我。“我认为,是时候了。”她说道。





“我猜也是。”我回答说,可是,我并不希望她在不事先通知我的情况之下就将他毁灭了。我希望有可能的话我能够在那儿陪伴着他。“那么,”我提醒她说,“为了那百分之一的奇迹,我仍然想坚持下去。”





“我们过一个小时再谈吧。”她说道。





一个小时之后,霍普金森医生在电话里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点儿乐观了。马利仍然坚持着,前腿上打着静脉点滴。她将马利不复发胃扭结的几率提高到了百分之五。“我并不想你怀有太高的希望,”她说道,“他已经是一只病入膏肓的狗了。”





第二天上午,医生的声音听上去更加欢快些了。“他晚上情况很好。”她说道。当我中午打电话过去的时候,她已经将静脉点滴从他的脚爪上移走了,而且开始给他喂食一些米浆和肉。“他真是饿坏了。”她报告说。等到下一通电话的时候,他已经可以站立起来了。“好消息,”她说道,“我们的一位工作人员刚刚将他带到了外面,他可以大小便了。”我在电话里欢呼了起来。然后,她补充了一句:“他一定会感觉更好的。他刚刚在我的嘴唇上给了一个湿吻。”是的,那便是我们的马利。





“昨天我还以为这是不可能的,”医生说道,“可是现在,我认为你明天就可以把它带回家去了。”第二天晚上,下了班之后,我便将马利接回了家。他看上去很糟糕:虚弱、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他的眼睛呈现出了乳白色,上面还裹着一层粘液,仿佛他在死亡的边上走了一遭之后又回来了一样,我猜想,对于他来说,某种意义上的确就是这样。在支付了八百美元的医药费之后,我看上去想必也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了。当我感谢医生的辛勤工作以及高超医术的时侯,她回答说:“这儿所有的人员都很喜欢马利。我们每个人都会支持他的。”我带着我的这只在仅仅只有百分之一的渺茫几率下创造出了奇迹的狗走到了汽车旁,然后说道:“现在我就把你带回家去,那才是你属于的地方。”他只是站在那儿,悲伤地看着后座,知道它就像是奥林匹斯山一样可望而不可及。他甚至都没有尝试着去跳进车里。我叫来了一位宠物代管处的工作人员,他帮助我小心翼翼地将马利抬进了车里,然后我便带着一盒子药丸以及严格的医嘱驾着车带他回到了家。马利再也没有丰盛的一日三餐可以狼吞虎咽了,再也不能弄出很大的吮吸声畅饮大量的水了。他那将口鼻潜入水碗里的快乐时光已经彻底地结束了。从现在开始,他一天只能吃四顿少量的饭食,饮水也只能够有限地定量配给――一次只能给他的水碗里倒入大约一杯半的水量。医生希望,通过这种方式,他的胃可以保持平静,不会再次肿胀和扭结了。他也再不用寄宿在一个大型的宠物代管处里,被许多只犬吠着、踱着步子的狗团团围住了。我相信,霍普金森医生似乎也相信,他已经暂时性地从死神的魔爪下挣脱了出来。



那天晚上,在我把他带回家进到屋内之后,我在家庭活动室的地板上铺了一个睡袋。马利已经无法再爬上二楼的卧室里去了,而我又不忍心让他一个人无助地留在楼下。我知道,如果没有我陪在他的身旁的话,他会一晚上都烦恼不安的。“我们有一位夜宿的客人,马利!”我宣布道,然后便在他的身旁躺了下来。我从头到脚地抚摸着他,直到大团大团的毛发从他的背上脱落了下来。我擦去了他眼角的粘液,然后搔着他的耳朵,直到他发出了愉悦的呻吟声。詹妮和孩子们将会在早上回到家;她将会溺爱他,用煮熟的汉堡包和米饭作为他的加餐。马利用了十三个年头才终于赢得了人类的食物――不是残羹剩饭,而是特意为他烘烤的饭食。孩子们将会张开手臂拥抱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距离再也见不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多么地近了。





明天,房子里将会再一次充满大声的喧闹以及生命的气息。然而今天晚上,就只有我们两个,马利和我。我和他一起躺在这儿,他那有些发臭的呼吸喷吐在我的脸上,我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了许多年前在我把他从饲养者那里带回家来之后我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晚上,那时候他还是一只小狗,呜咽着想找他的妈妈。我还记得我是怎样把装有他的纸箱拖进了卧室里,以及我们是以何种方式一起睡着的,我的胳膊从床的侧边垂了下来,安抚着他。十三年之后,我们又在这儿了,仍然无法分离。我想起了他的幼年以及青少年时期,想起了那被撕成碎片的沙发以及被吃掉的床垫,想起了那沿着近岸内航道的疯狂的散步,以及在立体声的奏鸣声中他从脸颊摇摆到臀部的翩翩起舞。我想起了被他吞咽下肚的物品和被盗窃的支票簿,以及那次人狗移情的美秒时刻。而我更多想到的则是,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忠诚的伙伴。这是一段怎样的历程啊!





“你真的把我给吓坏了,老伙计。”我对他低声地说道。他在我身旁伸了个懒腰,然后将他的口鼻滑进了我的胳膊下面,这一动作是想激励我去拥抱他。“很高兴你能够回家。”





我们一起酣然入睡了,在地板上肩并着肩,他的半个臀部压在了我的睡袋上,而我的胳膊则环搂着他的脖子。在夜里我被他弄醒了一次,他的肩膀退缩了,爪子猛地抽搐了一下,从他的喉咙深处发出了小狗的的吠声,听上去更像是咳嗽声。他正在做梦,我猜想着,他或许正梦见自己再一次年轻了、强壮了。真想就这样一直沉浸在美梦当中,不要醒过来。

第26章





苟延的时间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马利从死亡的边缘跳了回来。他的眼睛里面重新燃起了淘气的光彩,他的鼻子又回到了湿湿的、冷冷的状态,而且他那瘦成皮包骨的身体上还长了一点儿肉。在经历了这么多艰险之后,他的身体状况看上去并没有恶化。他心满意足地在打盹儿中打发着他的日子,他喜欢睡在家庭活动室的玻璃门前面的地上,因为暖洋洋的太阳光会洒落到那儿,烘烤着他的皮毛。对于他现在只能得到的定量配给的少量饮食,他仍然保持着永远的狼吞虎咽的姿态,然后他便会苦苦地哀求或者偷窃食物,行径比以前更为无耻和大胆。一天夜里,我无意间发现他正独自一人待在厨房里,他后腿站立着,前爪搭在厨房的柜台上,正在从一个大浅盘里偷吃着米饭。他究竟是如何用他那衰弱的髋部支撑在那儿的呢?我永远不得而知。尽管身体已经十分虚弱,可是,一旦意愿发出了召唤,马利的身体便会予以回应的。我想过去拥抱他,因为,我对于他那衰弱的身体里面居然还可以因为贪吃而爆发出如此令人吃惊的潜能感到无比的钦佩和高兴。





在那一年夏天,宠物代管处里所发生的惊恐事件,本应该使詹妮和我从此无法再对马利那与日俱增的衰老予以否认,可是,我们很快又回到了认为那次危机只是一个已经过去了的突发事件的美好设想之中。尽管他很虚弱,可是他仍然还是那只快乐的、幸运的狗。每天早上,在吃完了他的早饭之后,他便会一路小跑到家庭活动室里,将沙发用作一张大型的餐巾纸;当他沿着沙发走的时候,他便在沙发的织布上擦着他的嘴巴,而且还会将坐垫掀起来。然后,他便会转个身,从相反的方向再走一次,这样他就可以擦拭嘴巴的另一边了。擦完嘴巴之后,他会在地板上躺倒下来,打一个滚,背部着地,然后从一边摆动到另一边,给他的背挠痒痒。他喜欢坐在那儿,饥渴地舔着地毯,仿佛那上面涂满了他所品尝过的最为美味可口的肉汁。他每日的例行公事包括冲着邮递员犬吠,拜访小鸡们,盯着鸟类饲养员,以及为了舔到水滴而绕着浴缸的水龙头打转。他每天都会树立一次拉布拉多犬的逃跑者的典型。他在房间里面横冲直撞,尾巴重重地击打在墙壁和家具上面,而我每天都会继续掰开他的下颚,然后从他的嘴巴底部掏出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各种废料――土豆皮、松饼的包装纸、丢掉的克里内克丝面巾纸以及牙线。马利即使到了老年,有些事情还是无法改变。



在2003年的9月11日,我驾车穿过了宾夕法尼亚州,前往一个以采矿为主要产业的小城镇莎士威勒。在两年前的这一天早上,在那个臭名昭著的早上,恐怖分子们发动了蓄谋已久的劫机行动,但由于机上临时发生了乘客起义,所以93号航班坠毁在了一个空旷的原野上。人们相信,劫机者原本是想挟持着飞机飞往华盛顿特区,然后撞向白宫或者国会大厦的,所以那些冲向驾驶员座舱的乘客们,实际上挽救了地面上的无数条生命。为了纪念911恐怖袭击发生两周年,我的编辑们希望我去访问一下坠机地点,尽力去捕捉该事件对于美国人心灵所造成的创伤以及持久的影响。





我花了一整天时间待在坠机地点附近,在那儿的纪念馆里徘徊。我同那些来此表达他们的尊敬与悼念之情的络绎不绝的参观者们交谈着,采访了那些仍然记得爆炸时那巨大冲击力的当地人,还与一位刚刚在一场车祸中失去了自己女儿的妇人坐了一会儿,她之所以来到坠机地点,是为了在共同的悲伤当中寻求到些许的慰藉。我抄录着在砂砾铺成的停车场里所布满的许多的纪念品和留言。然而我还是没有找到专栏的灵感。对于这一已经被说滥了的大事件,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够说些什么?我在城里吃了顿晚餐,然后注视着我的笔记本。撰写报纸专栏就像是在用砖块修建一个高塔;每一个有价值的信息,每一条引语以及每一个捕捉到的时刻,便是一个砖块。你要在一个宽阔的基础之上来修建你的塔楼,这个基础要足够坚固,可以支撑得起你的地基,然后,再一步步地向塔尖迈进。我的笔记本里有充足且坚固的建筑砖块,可是我却缺少灰浆去将它们粘合在一起。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这些素材?





在我吃完了肉馅糕、喝完了冰茶之后,我便驱车驶往了旅馆方向,打算试着动笔写作。开到半路的时候,我突然心血来潮,来了个反向转弯,又朝着离城外数英里路程的坠机地点开去了。当夕阳滑落到山那边的时候,我回到了事发地点,这时候,最后的几位参观者也正要离开。我独自在那儿坐了许久,从日落到黄昏,从黄昏到夜幕降临。猛烈的风刮在山侧,我束紧了我的防风上衣。一面巨大的美国国旗矗立在我的头顶,旗帜在风中飘舞着,在暮色中,它的颜色几乎都变成了如彩虹一般的斑斓。只有在这个时候,由这片神圣的地方所激发出来的情感才将我紧紧地包围,让我开始慢慢地领悟出发生在这片荒凉旷野上空的那一重大事件的意义。我站在飞机与地面相撞的地方四目远眺,然后又抬起头来凝视着那面国旗,发现自己已经热泪盈眶。我数了数旗帜上面的条纹,这在我的生命中还是第一次。七道红色的条纹,六道白色的条纹。我又数了数国旗上的星星,一共有五十颗星星点缀在一片蓝色的背景之上。现在,这面旗帜对于我们的意义更加丰富与深远了,这是美国人的旗帜。对于新的一代美国人来说,这面代表了勇气以及牺牲精神的国旗矗立在这片旷野上高高飘扬着。我知道我需要写些什么了。





我将双手插进了口袋里,走进了用砂砾铺成的停车场,我站在那儿,凝视着越来越浓重的黑夜。我在一片漆黑中站立着,思绪万千。在我的诸多感慨中,其中之一便是对我的美国同胞们的无比骄傲,虽然他们只是一些普通的民众,但是,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们却能够挺身而起,尽管知道这样做将会机毁人亡,但他们决定用自己的牺牲来挽救地面上无数国人的生命。我的另一个感受便是深深的羞愧,因为我仍然活着,我的生活没有因那一天的恐怖事件而发生任何改变,我仍然可以自由自在地去继续着自己作为一个丈夫、父亲以及作家的幸福生活。此刻,独自站立在一片巨大的黑暗当中,我能够充分地感受到生命的短暂和宝贵。我们总是把生命视作理所当然,然而生命却是脆弱的、不确定的,可能会没有预兆地在任何一个瞬间停止。我想到了一个应该十分明显、但却经常被人们忽视的道理,那便是,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都值得我们去珍视。





我还感受到了其他一些事情――对人类的心灵那无尽的能量感到十分吃惊。人类的心灵具有如此之大的能量,使其在承受了这样一个重大灾难的同时,还可以找到一些空间留给个人的痛苦和悲哀的片刻。对于我来说,这一片刻便是想到了我那只衰老的狗。我感到有些惭愧,因为我意识到,即使是在为93航班的坠毁这一令人心碎的重大事件深感悲痛的时候,我仍然可以感受到因即将失去马利而引起的尖锐剧痛。





马利正活在苟延的时间里;这是显而易见的。另一次健康的危机可能会在任何一天到来,当它来临的时候,我将不会与这不可避免的自然规律相抗衡。在他所处的生命阶段里,任何切口穿入性的医疗过程都将是十分残酷的,詹妮和我之所以决定这样选择,更多的是出于自身的考量,而不是仅仅为了马利。因为我们爱这只疯狂的老狗,尽管他有多到数都数不清的毛病――或许正是因为他的这些毛病,所以我们才如此深爱着他。可是现在,我可以看见我们让他离去的时候正在步步地逼近。我回到了车里,然后返回到了我的旅馆房间。

第二天早上,我将专栏文章发给了报社,然后便从旅馆给家里打电话。詹妮说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马利真的非常想念你。”





“马利?”我问道,“那么你们其他人呢?”





“我们当然也想念你啊,你这个吃醋的小傻瓜。”她说道,“但是我的意思是,马利真的、真的非常想念你。他都快让我们每个人精神不正常了。”





头天晚上,由于找不到我,马利一遍又一遍地在整栋房子里面踱着步子,四处嗅着,她告诉我说,他在每一个房间里面寻找着,甚至连门背后和壁橱里面都看过了。他挣扎着爬上楼,但在那儿也没有能够找到我,于是他又走下楼来,然后将刚才的大搜索又重新展开了一遍。“他真的很不开心。”她说道。





他甚至勇敢地越过陡峭的斜坡去了地下室,直到打滑的木质楼梯阻止了他的脚步。马利曾经十分开心地在我的这个工作间里陪伴着我度过了好几个小时,当我在那儿做着木工活的时候,他便在我的脚边打着盹儿,锯屑飘落下来,覆盖在了他的皮毛上,就仿佛是一层柔软的降雪。一旦下到了那儿,他就无法拾级而上了,所以他站在那儿大声地犬吠着,呜咽着,直到詹妮和孩子们跑来营救他,他们从他的肩膀和臀部下面支撑着他,一步一步地将他推了上来。





到了就寝时间,马利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睡在我们的床旁边,而是在楼梯口安营扎寨下来,因为从那儿他可以观察到每一间卧室以及正对着楼梯脚的前门,以防我从藏身的地方突然跳出来,或者在夜里回到家,认为我极有可能在没有告诉他的情况之下偷偷摸摸地出现。第二天早上,当詹妮下楼去做早餐的时候,发现马利仍然躺在楼梯口。过了好几个小时,詹妮才渐渐意识到马利一直都没有露面,这实在是太不寻常了;每天早上,他总是会第一个跑下楼梯,冲在我们的前面,他的尾巴砰砰地撞击在前门上面,想要出去。后来她发现他正躺在紧挨着床旁边的地板上熟睡着。然后,她便明白了原因。当她起床的时候,她不经意地把她的枕头推到了床上的我的这一侧——她睡觉的时候会用三个枕头——枕头在被单的覆盖下,在我经常睡觉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大大的类似人形的块状。再加上马利的视力模糊,所以他将那一堆羽毛误认为了他的男主人是完全可以原谅的。“他一定是认为你正睡在那儿呢,”她说道,“我只是告诉你他所做的事情。他相信你就睡在那儿。”





我们在电话里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然后,詹妮说道:“你应该由此知道他是多么的忠诚。”是的,在我们的这只狗的身上,是很容易找到忘我的虔诚精神的。





当我们知道可能随时都会到来的危机终于来临的时候,我才刚刚从莎士威勒回来仅仅一个星期。当时我正在卧室里穿衣服准备去上班,突然听到了一个可怕的咔嗒声以及紧随其后的克罗的尖叫声:“救命啊!马利从楼梯上摔下去了!”我赶忙跑了出来,发现他正躺在那段长长的楼梯的脚下,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詹妮和我向他冲了过去,然后用我们的手将他的身体从头到脚地检查了一遍,温柔地捏了捏他的四肢,压了压他的肋骨,按摩了一下他的脊柱。似乎没有什么部位有骨折情况。马利站了起来,发出了一声呻吟,他抖了抖身子,然后便走开了,没有跛行现象。克罗目击了马利摔下楼的全过程。他向我们描述了整个经过:马利开始下楼,可是,才下了两步,突然意识到所有的人都还在楼上,于是他试图向后转。当他尝试着转身的时候,他的骻部塌陷了下来,于是他连滚带爬地滑下了整段楼梯。





“哇,他可真是走运,”我说道,“像那样跌落下来,本来会要了他的命的。”





“我无法相信他没有受伤,”詹妮说道,“他就像是一只有九条命的猫。”





可是,马利受伤了。几分钟之内,他的身体就变僵硬了。到了那天晚上我下班回到家的时候,马利已经完全无力也无法移动了。他似乎哪儿都疼痛,仿佛遭到了暴徒的袭击一样。然而,真正使他卧床不起的是他的左前腿,他无法让那只腿承受起任何的重量。我能够轻轻地捏他那只腿而不会引起他疼痛地叫喊。我怀疑他是把腱给拉伤了。当他看到我的时候,他试图挣扎着站起身来迎接我,然而他的这番努力却只是徒劳。他的左前爪已经完全无法用力,再加上他虚弱的后肢,所以他根本就没有力量再去做任何事情。马利躺在自己唯一一条好的腿上,这是令任何一只四条腿的野兽都感到痛苦难堪的情形。最后,他试图用三只脚爪单腿站立起来迎接我,可是他的后肢陷了下去,所以他又重新倒在了地板上。詹妮给他喂了一颗有解热镇痛作用的阿斯匹林,然后将一个冰袋敷在了他的左前腿上。即使是在无法动弹的情况之下,马利也保持着嬉闹与贪吃的本色,他不断地试图去吃那个立方体的冰块。



到了那天晚上十点半的时候,他的情况仍然没有任何好转,而他自从下午一点钟以后就没有能够到户外去清空他的膀胱了。也就是说,他憋尿已经差不多有十个钟头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把他弄到户外,然后再把他弄回到室内,以便他可以解决内急问题。我跨骑在他的身上,然后用我的两只手紧抓在他的脖子下面,把他给拎了起来。我们一起蹒跚着来到了前门,当他单脚越过门槛的时候,我便支撑着他的身体。可是,来到了门廊上,他却愣在了那儿。外面一直在下着雨,他必须要应对的强硬对手——门廊的台阶,打滑而且潮湿地摆在他的面前。他看上去没有勇气去战胜这个对手了。“来吧,”我说道,“赶快撒一下尿,然后我们就可以回到屋里去了。”他无法按照我所说的去做。我希望我可以说服他就这样在门廊上解决算了,但是这只老狗从来没有被教过这样一个新技巧。他又单脚跳回了屋里,然后郁闷地看着我,好像在为他知道即将会到来的事情而向我道歉。“我们过一会儿再试。”我说道。仿佛听到了某种暗示,他半蹲在了他那剩下的三条腿上面,然后在客厅的地板上清空了他的膀胱,一摊黄色的污水在他周围溢开。自从他还是一只小狗以来,这还是马利生平第一次在房子里面撒尿。





第二天上午,马利的情况好些了,尽管他仍然只能够像一个残疾人那样单脚跳跃着。我们把他带到了室外,他在那儿没有任何问题地撒了尿拉了屎。我和詹妮数到三,一起将他抬上了门廊的台阶,把他带回到了屋内。“我有一种感觉,”我告诉她说,“马利永远无法再看见这栋房子的二楼了。”很明显,他已经爬完了他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楼梯。从现在开始,他将必须学着去习惯在一楼生活和睡觉。





那一天,我忙完了家务之后便回到了楼上的卧室里,用我的膝上型电脑写着专栏文章,这时候,我听到从楼梯上传来了一阵喧哗。我停下了打字,然后仔细聆听着。那是一种十分熟悉的、重重地踏着步子的声音,就好像是一匹穿了鞋子的马正在一个踏板上飞驰着。我看着卧室的门口,屏住了呼吸。几秒钟之后,马利的脑袋突然出现在了门角,他从容地、慢慢地走进了房间。当他看到我的时候,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你在这儿啊!”他一头撞进了我的膝盖里,哀求着我能给他挠挠耳朵,而我认为他居然可以再一次拖着病体爬到楼上来,如此惊人而伟大的举动,完全应该得到挠耳朵的奖赏。





“马利,你做到了!”我大声叫喊道,“你这只老猎犬!我简直不敢相信你爬到二楼来了!”





之后,我便和他一起坐在了地板上,我摩挲着他的脖颈,而他则将脑袋摆来摆去,勇敢地用他的下颚轻咬着我的手腕。这是一个好迹象,暴露出那只顽皮的小狗仍然还留在他的身体里面。他安静地坐着,让我拥抱着他而没有试图从我怀中逃跑的那一天,我知道,就将是他快不行了的时候了。前天晚上,他似乎已经敲响了死神之门,而我则再一次做好了更糟的情况随时都可能来临的心理准备。而今天,他喘着气,用爪子扒着地面,试图从我的手里溜走。就在我以为他那漫长的幸运旅程走到了尽头的时候,他又回到了我的怀里。





我将他的头捧了起来,让他看着我的眼睛。“当时候到了的时候,你会告诉我的,对不对?”我说道,更像是在发表一个声明而不是在提出一句疑问。我不愿意必须由我作出有关马利是生存还是毁灭的决定。“你会让我知道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