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宏非--写食主义】

写食主义--海外游蟹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30:21 2003) WWW-POST



海外游蟹





春暖花开,原本不是谈蟹的时节,甚至连想也不该去想。忽然不合时宜地动了蟹念,

缘于一则与大闸蟹有关的消息。



――由于中国河蟹在美国北加利福尼亚州大量繁殖,对当地的鱼类资源和水利系统造

成破坏,甚至威胁到防洪堤坝,州渔猎局遂下令对这些外来生物实行格杀勿论。成千上万

的螃蟹,就这样在轧路机的巨轮下被碾成了蟹酱。



中国河蟹的学名是“中华绒螯蟹”(Eriocheir Sinensis),河

蟹中的佼佼者,即俗称的“大闸蟹”。八十年代中期,便有大闸蟹输入美国市场,其后当

地环保部门以保护本土生态而禁止。加州当局目前所穷于对付的,是禁令实施前后运输或

零售过程中的逃亡之蟹及其ABC后代。此前,欧洲的赛纳河与莱茵河也发现了大量的蟹

踪,此乃中国旅客入境时携入,遭海关没收后再投河放生的结果。



法律是一回事,好不好吃以及会 不会吃又是另一回事。由于长江口天然产卵场的生

态环境在八十年代初期开始恶化,亲蟹遭到滥捕致使蟹苗大减,大闸蟹的身价直线上升。

尽管近年来人工繁殖技术得到广泛推广,大闸蟹产量持续回升而且价格稳中有降,惜乎蟹

苗品质大坏,在国内吃到良种大闸的机会睽违已久。出口蟹则多半是上品,甚至可能是已

近绝版的洋澄湖纯种。这老美,竟然用我们销毁翻版光碟的手段,来涂炭那“螯封嫩玉双

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的美味,真是暴殄天物,大大地作孽。



老外也不是不吃蟹,只是老外的吃蟹,至今依然停留在“大块吃肉”的初级阶级,一

味地注重肉头,强调肉感,例如美国流行的阿拉斯加巨蟹,全然不能领会大闸蟹这一“小

鲜”的微妙意境。



自30年代停泊在黄浦江的德国商船把蟹苗带到莱茵河、波罗的海以及泰晤士河水域

以来,中国蟹已形成了一支庞大的海外游蟹家族。我们唯有希望老外能幡然悔悟,捐弃前

嫌,让侨蟹们能充分融入当地主流社会的主流口味。



食主义--像粉丝一样的东西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30:36 2003) WWW-POST



像粉丝一样的东西





第一次读到“鱼翅”这个词,竟然是在鲁迅《拿来主义》文中:“看见鱼翅,并不就

抛在路上以显示其‘平民化’,只要有养料,也和朋友们像萝卜白菜一样的吃掉。”“拿

来主义”没弄懂,“鱼翅”二字,倒是在饥饿时代里给一个小学四年级学生留下了深刻的

印象,希望有朝一日能“拿来”一吃。



作为满汉全席上的“海八珍”之一,翅馔是中华料理的巅峰之作,也一直是富贵的象

征。在海鲜卖价无比“生猛”、“渔利”这个词分外生动的今天,鱼翅是我认为唯一值得

在餐馆里引颈待宰的东西。炮制鱼翅是一件十分麻烦的事,《随园食单》说:“鱼翅难烂

,须煮两日,才能摧刚为柔。”在此之前,需经过浸水、焖煮、除异味、去枯骨等一系列

复杂的工序。而在“摧刚为柔’的漫长过程中,要加入老鸡、金华火腿、陈皮、瘦肉等物

陪炖。即使在工业化的厨房里,一个负责任的厨师要煮出一道及格的鱼翅,至少也要花上

五、六个小时。赔不起的时间和心思,就花钱从饭店买回来,也不能说不公道。



鱼翅价格的增值,在于其后期制作。在鱼翅产地之一的马达加斯加集市上,土著居民

出售的新鲜鱼翅,每公斤才几块美元。不少人会恨恨地说:“那种像粉丝一样的东西。”

当然,也有另一些人在点菜之前会嘟哝道:“先来一碗翅漱漱口。”一份财经杂志曾做过

统计,香港十年来鱼翅进口量的增减,与恒生指数曲线之起伏大体上是一致的。



港产片《满汉全席》里,一位美食评审说:“鱼翅带腥,吃起来有一种原始和血腥的

味道。”这种“血腥”的味道,一半与价钱有关。前几年,香港公众泳滩的海面发生鲨鱼

噬人惨案,有泳客在现场被电视台记者问道:“怕不怕鲨鱼?”泳客悻悻然答曰:“怕,

当然怕,而且任何时候都怕。在海里,怕被它吃了;在餐馆里,又怕吃它不起!”



写食主义--铜鼎里的鹌鹑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30:51 2003) WWW-POST



铜鼎里的鹌鹑





在北京的古玩圈里,老艾以玩得“葛”而著称。套用古玩行话,叫做“杂项”或曰“

另类”。



比方说,别人玩鼎,老艾也玩鼎――不过,老艾随手从床底下拉出个四足青铜方鼎,

里面偏偏就隆起着那么一堆坚硬而细的小骨骼,鸡不像鸡,鸭不像鸭。老艾说,八成是只

鹌鹑。



老艾不是随便说说的。根据王仁湘教授考证,鹌鹑自上古就已入馔,后来便成了满汉

全席上的“禽八珍”之一,谢讽《清异录》所记载隋炀帝食谱,见“香翠鹑羹”一道,《

红楼梦》里也提到过“糟鹌鹑”。中医相信,鹌鹑肉性平味甘,而民间则把鹌鹑称为“动

物人参”,用以治疗小儿疳积和腰膝酸痛,鹌鹑蛋也被视为病后和产后的补品。



至于鼎,就是早期的锅,在闽南方言里,锅就叫鼎。当然,那时能用铜鼎这一国家之

典器来炊煮的,基本上非富则贵。



老艾抚摸着那堆骸骨:“当时,这里头很可能正烂煮着一鼎美味的鹑羹。问题是,有

人把汤喝完了,还来不及把剩下的骨头处理掉,就出现了一个惊天动地的突发事件……



老艾站起来,指点着他那一屋子宝贝:“干脆,找个好天,往鼎里加上两大碗水,重

新炖出一锅鹌鹑汤来。然后,把那张明代方桌在院子里一支,摆上条凳,把鼎放在桌子中

间,这仰韶早期的红地黑彩陶碗,盛上点儿葱姜大蒜;喝酒,就用北宋定窑的黑釉大海碗

,这碗,武松喝完酒一抹嘴就摔,喝一碗摔一个,眼都不眨。那对钧窑盆子,月白风清,

盛汤最合适不过,你我一人一个;乾隆年的那俩官窑描金小碟,忒俗气,就搁点子酱油调

料罢。喝过汤,吃罢酒,咱们就饮饮茶,漱漱口,将就点儿,就用成化年胎白瓷盖碗,罢

了。”



我拍拍老艾的肚子:“还记得您是哪朝哪代的吗?”



“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老艾笑眯眯地说。



写食主义--天下第一涮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31:10 2003) WWW-POST



天下第一涮





“为了满足羊城人民的美食需求”――这是典型的国企用语。不过,要是被羊肉的“

热气”吓得退避三舍,只能在气温足够低的寒夜,沉浸于羊腩煲之类的可怜享受,把对羊

肉的正当“需求”变成偶一为之的偷欢,倒也真是浪得了“羊城人”的虚名。



上述“国企用语”摘自北京“东来顺”广州分店的宣传单张。当然,用语不是问题,

关键在于用料。像“东来顺”这种老老实实的国企,用料总是比用语要好得多。涮羊肉其

实很简单,无非选料精,切片薄。“东来顺”的肉料,取自内蒙古锡盟十四个月大的小尾

黑头绵羊,最适宜于“涮”。过去以人手切肉,对谁家师傅的刀工还有些讲究,现在一概

改用机器,每五百克可以切出一百片,比人手切的还薄。因此,北京好吃的涮羊肉,不独

姓“东’一家。只是这“居”那“居”的,无不人山人海,头顶上火炉乱飞,脚底下油腻

横流。在这个意义上,广州的“东来顺”超过了它在北京的总店。



“东来顺”在广州的任务颇为艰巨,在满足“羊城人民对美食的需求”之前,首先要

就这两个问题说服羊城人民:一、羊肉久炖,鲜味殆尽,因此以“涮”食为上。清人屈大

均在《广东新语》中也说:“东南少羊而多鱼,边海之民有不知羊味者,西北多羊而少鱼

,其民亦然。羊膻而鱼腥,二者鲜食之则美,故字以鱼羊为鲜。”故“涮”者,无非取其

鲜也。



第二,用“东来顺”广州分店的话来说:“南方甚至有一些人存有吃羊肉‘上火’的

错误认识。珠江一带夏季酷暑潮湿,冬季阴冷,风湿病,脊椎病等易于发生,所以南方不

论冬季和夏季,适时多食羊肉,可以祛暑气,避寒冷……增强抗病能力,百利而无一害。





明白“字以鱼羊为鲜”不难,至于“夏天吃羊肉可以祛暑气”的“正确观念”,广东

人是打死也不肯接受的。此外,由于不接受电话订座(贵宾房除外),晚去的只好像一群

羊那样挤在狭窄的电梯口干等,不管是南人还是北人,都没有办法不“上火”。



写食主义--绵羊大尾巴的幸福生活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31:30 2003) WWW-POST



绵羊大尾巴的幸福生活







虽有“羊城”之美誉,但广州人却是怕吃羊肉的族群,以羊肉为主题的饭店,在酒楼

食肆林立的羊城,只能默默无闻于“暗哨”的地位。因此,为了劝广州人吃羊,还是要动

动脑筋,想想办法,讲讲市场策略的。



广州人之惧羊,主要是嫌它“热气”。北京“东来顺”广州分店开张的时候,采取了

面对现实,以毒攻毒的策略,在宣传单张里悍然提出了“夏天吃羊肉可以祛暑气”的主张

;后来则有一家西来的羊肉店,专营新疆大尾巴羊。大尾巴羊和内蒙古锡盟的短尾巴羊,

不仅尾巴长短不一,宣传策略也有所不同,它的广告这样说:“(新疆大尾巴羊)在没有

任何污染的大草原生长,吃的是大草原上的百种草,中草药,喝的是冰山雪水,走的是阿

尔泰金矿的黄金路。”在广告的霓虹灯版本中,上述说法进一步被口号化为“吃的中草药

,喝的矿泉水,走的黄金路”。



我认为,这是相当成功的广告文案。除了在语式上令人想起林彪语录,对于居住在广

州这种城市里的人来说,大尾巴羊的生存环境及其生活方式,诱惑力难以抵挡。这就像欲

神化某人,其出生地被形容为“山清水秀”总是在所难免。虽然对人的神话导致了盲目崇

拜,对羊的神话充其量也只能是让人多吃它几口,但是在本质上,玩的都是先天性、宿命

论的“根正苗红”。大尾巴羊被“野化”的生存环境,基本迎合了城市居民的梦想,至于

“野化”与美味的关系,虽然没有什么科学根据,李渔的观点依然是很有感染力的:“野

味之逊于家味者,以其不能尽肥;家味之逊于野味者,以其不能有香也。家味之肥,肥于

不自觅食而安享其成;野味之香,香于草木为家而行止自若。是知丰衣美食,逸处安居,

肥人之事也;流水,高山,奇花异木,香人之物也……二者不欲其兼,舍肥从香而已矣。





关于“肥”之养成(此肥并不完全是减肥意义上的肥),李渔又以鹅、猪为例:“鹅

以固始为最……豢之之物,亦同于人,食人之食,斯其肉之肥腻亦同于人也。尤之豕肉以

金华为最,婺人豢豕,非饭即粥,故其为肉也甜而腻。然则故始之鹅,金华之豕,均非鹅

豕之美,食美之也。”这种“一种食物决定另一种食物”的朴素唯物主义饮食观,不仅印

证了You are what you eat(你吃什么,你就是什么人)这一西方

智慧,也为“吃的中草药,喝的矿泉水”提供了一声远古的回响。



中草药和矿泉水打动了城市消费者,但是“走的(是阿尔泰金矿的)黄金路”一句,

听起来富贵逼人,其实非常地不妥。金矿是重金属污染的高危地区,今年年初,罗马尼亚

两座金矿相继发生严重的氰化物和重金属污染物泄漏,在蒂萨河、多瑙河流域酿成了切尔

诺贝利以来欧洲最大的环境灾难。重金属污染物极难分解,会长期累积在泥土以至动物身

上,入侵食物链,祸害深远。在出事的巴亚马雷矿区,居民的平均寿命只有63岁,比全

国人民的平均寿命短六年,而且普遍患有牙齿以及呼吸系统的疾病。



然而,“黄金路”也不完全是败笔。这一条光明的尾巴,暗示并呼应着城市居民潜意

识中的“健康生活”之目的,亦有助于为此15字广告所激发的瞬间诱惑设置一种安全的

间离效果,将立即逃离当下情境、“我愿放弃了财产,跟它去做羊”的冲动,成功地引导

并限制在“马上去吃它一顿吧”的层面。





写食主义--吃饭时不肯吃饭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31:45 2003) WWW-POST



吃饭时不肯吃饭





喂小孩子进食,为天底下一等头大之事。



首先,他不肯学我们那样老老实实地坐着,不是那样温良恭俭让,却只肯奉行一个让

字。他躺着,歪着,跳着,摸爬滚打,只要他愿意,只要他老人家兴之所至。遇到这样的

小孩,喂食遂演变成一场人盯人的逐戏,一方平端调羹,好话说尽,另一方上窜下跳,坏

事做绝。运动中,只要调羹的终端与那轻启之樱唇间保持一个相对稳定的接口,如两架正

在进行空中加油的飞机,就算是得到了双赢的局面。喂食者一旦失去耐心,多数会怒不可

遏,恶言相向。在另一个好胃口的同龄旁观者的心目中,这幅图景有可能被误读为:此高

举进食工具之咆哮的大人,追赶着要吃掉那可怜的小人儿。



相比之下,动物的表现似乎更能符合为人父母者的期望。从来只见那些嗷嗷待哺的小

崽子们狂热地向父母要吃要喝,索取无度,却未闻有猪啊羊啊的哭着喊着非要其下一代再

吃一口的。有的时候,产后忧郁症发作起来,动物妈妈还会拒绝哺乳。碰上这种情况,比

如不爽的是绵羊妈妈,蒙古族的牧民就会唱起温柔的“劝羊歌”,让它平静下来,安心履

行义务。再看看我们,小孩肯在我们的歌声中安静地进食,已经要幸福得落泪。前几年看

过一则报道,说香港某男童被喂时虽自己不动,却爱看一样运动的客体,这就是说,老爸

必须下楼开动汽车,汽车在停车场上每艰难地移动一回,26层楼上的那张童子金口便会

承接老妈的调羹一次。辛苦是辛苦,不过想想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用来佐餐的万一不是

汽车而是UFO,此黄口儿的小命恐不保矣。



不过,善于苦中作乐的父母,往往也能在混乱中找着些乐趣。在儿童,吃是本能,也

是单纯的感官享受。成年人的进食,除此之外尚须执行多种的异化功能,不管胃里是多么

反感,心中有多不情愿。当我们向一个年轻人宣称“我吃的盐多于你吃的饭”,就等同于

宣告自己已被永久地逐出了饮食的乐园。儿童、尤其是两岁左右幼儿生平第一次进食某种

食物,滋味分子直接作用于味蕾,完全是神经细胞在尚未形成有序回路(wiring)

之前的一场乱码式狂欢,那种感受,他难以诉之于语言,因而也最为逼近诗和真理的本质

。兴奋,刺激,迷茫,愉快,无聊,全部都写在脸上和眼睛里。食物一旦进入口中,儿童

就是天生的智者,有与生俱来的慧根。对于这种神情的凝视,有助于使我们长期被禁锢在

词语和经验里的初始味觉,获得某种程度的苏醒和解放,让感觉暂时地冲破牢笼。事实上

,成年人所谓好不好吃的依据,多数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受制于童年的记忆。可是,遥远的

童年和眼前的儿童,就是无法将这一切用我们能够理解的语言告诉我们,我们相对无言,

陷入维特根斯坦的悲哀。



《五灯会元》的一则公案说道,源律师问大珠禅师:“和尚修道,如何用功?”大珠

禅师曰:“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曰:“一切人总如是,同师用功否?”大珠禅师曰:

“不同。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



吃饭时百种须索,睡时千般计较,分明是我们家里的那个小祖宗。



写食主义--神乎其技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32:01 2003) WWW-POST



神乎其技





烹饪是一门手艺,凡是手艺,都附带了自我保护的机制。这叫做抬高竞争的门坎,是

一种常见的生存手段。比如那替人写网页的,无一例外地会向客户建议,多来点Scri

pt,多做点Flash,这里闪一闪,那里动一动,这叫专业。这种事情有一点像哈林

区的篮球,一个玩惯正常篮球的,在承认它中看的同时,还不敢肯定它中不中用。



艺皆可演,烹饪也不例外。厨艺之基本,包括刀法的娴熟,火候的恰当,味道的调和

,营养、色彩、温度及造形上的合理设置,等等。除此之外,作为吃客,对于厨师我们并

无苛求。“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之类,只是文人的意淫。当一个厨师以炫耀的

姿态在厨房里大演技艺,半是出于自娱,半是向下属所作的示范或示威。两者虽与厨房外

面的吃客无涉,却有助于节奏感的强化,舒缓异化劳动的压抑,无论如何,皆能使吃客们

间接得益。



开封的个别高级面点师,有“反手包制灌汤小笼包”的绝活。这种包子早在公元11

世纪就流行于当地,不过当时的名字叫“山洞梅花包子”,12世纪改称灌汤小笼包,好

不好吃不知道,不过都是用正手包的。现在的反手包法,表演性极为丰富:面对观众,厨

师背手而立,一手托着放了馅料的面皮,一手指将面皮挤出褶皱,再将褶皱按逆时针方向

掐紧。目睹一个个完美无缺的汤包经由黑箱作业魔术般地从背面变到正面,现场无不掌声

雷动,啧啧称奇。这种场面,令我回忆起胡荣华的一次雨中盲棋,一个对十几个,尽管胡

大师的表情甚为痛苦,而开封师傅的脸上却轻松自如,有点像惊险影片中一个被绑在椅子

上的人正在不动声色地解开绳索,然而就娱乐性而言,两者并无高下之分。



反手包出的包子,吃起来也是不错的,起码不会比正手包出来的差。但是包子的好吃

与否与包制的正手、反手之间有无必然的关系,却无人能提供答案。因而我只能参考其他

用得着反手的技艺,比如网球。我们知道,反手在网球战术中的应用,主要是为了改变进

攻线路、落点及力度,另外也是根据对手的来球方向和自己的站位所作出的适应性选择。

当然,反手包子也能给食客留下这样一个想像空间:我的天,反手尚且如此,正手该是何

等美味?



相比之下,经常被用做表演的刀削面,就有一定的合理性:头顶或手臂的高度,可使

面恰到好处地飞进锅里。热炒水晶虾仁时的颠锅,也煞是好看。为了炒出鲜嫩的虾仁,须

使锅底均匀受热,故在不到两分钟的时间里,每分钟颠锅次数须达70次,超班的厨师,

能过百次。就像鉴别色情和裸体艺术,为演而烹和为烹而演之间的界限常常难以界定,不

过也并非全无迹象可寻,例如(以刀削面为例),为演而烹的厨师,通常会是体胖且秃顶

的。



说到表演,富士电视台制作的《料理铁人》,自去年七月在美国播出之后,从西岸风

靡至东岸,成为最人气的周末娱乐。这个节目以擂台赛的形式,邀请日、中、法、意大厨

,根据临时提供的材料,在一小时内完成主菜副菜四道,由专家品尝后评奖。由于节目具

有竞技的包装,如参赛者出场亮相前互相投以鄙夷的目光,评述员现场报道着每一个人的

进度,再加上要完成如此艰巨的任务,厨师必然施展浑身解数,肢体运动的幅度也陡然加

大,融合了怪兽电影、重量级拳击比赛以及长盛不衰的电子游戏“街头霸王”的要素。据

说美国观众其实对厨艺并不在意,多数是把它当成疯狂摔角、NBA或NFL来看的。



写食主义--鲑鱼色的天空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32:18 2003) WWW-POST



鲑鱼色的天空





国内日本料理店的餐牌上,必有三文鱼生或三文鱼寿司,将三文鱼误导为日本的“国

吃”。日本的正统料理店,却很少有这种出品。三文鱼在日本最常见的吃法是煎。当然,

一个嗜好中华料理的日本人,同样也难以理解为什么在扬州是吃不到“扬州炒饭”的。



其实这是一种典型的香港吃法,就像张学友们能让我们相信玉置浩二们操起粤语来要

比操日语还要一级棒。“三文鱼”这个古怪的词,也是照搬粤语对Salmon的译音。

其实汉字中一直就有一个“鲑”字潜伏于辞的深海,而在习俗上,则按东北人的说法称之

为“大马哈鱼”,亦即胡松华当年在《乌苏里船歌》里唱到的赫哲人的部分渔获。鲑鱼之

美,在于丰腴浓烈,就像《乌苏里船歌》一样,能在口腔和空气中形成悠长的回味。捕自

松花江、黑龙江和乌苏里江沿岸的大马哈鱼,在北方大城市的菜市皆有出售,不过并不是

很受欢迎,这可能是采购者在主观上多以“鱼”视之所致。当然,客观上大马哈鱼也千真

万确地是一条鱼,而且是一条很大的鱼,只是买鱼人在味觉和口感上对“鱼”的一般期待

,是细嫩而清淡,不幸的是,大马哈鱼离这种期待还差得远,反正,我是干脆将其局部地

视之为牛排或猪排的。新西兰的气怒客(Chinook),可重达50公斤,本来就是

鲑鱼舰队中的航母,不过该国的科学家仍不满足,透过一种控制荷尔蒙增长的基因技术,

最近已成功将气怒客的重量提高到250公斤以上,与一头北极犬相似。如此重大的鱼,

肉质当然会有性格,麦当劳的鱼柳包,系用与鲑鱼接近的鳕鱼制成,又有谁把它当成过“

鱼”?也算是“量变造成质变”的一个另例。



不过,据有关方面的估算,目前中国每年约进口鲑鱼10万吨,而国内市场的年销量

至少在12万吨以上,有2万吨的缺口。有这种局面,我认为端赖鲑鱼的成功变身,不仅

大马哈鱼改名作“三文”,寅次郎首度由赵本山饰演,吃法上亦被充分的日本化,用生的

。在多达500种的鲑鱼食谱上,生吃只是一法。生食的鲑鱼在保鲜上有很高的要求,急

冻的货色较易变质,色泽上又很难辨别,再考虑到寄生虫的威胁,风险实在太高。其实,

作为顶级品种的苏格兰鲑鱼,传统上多以烟熏,即常见的smoke salmon;另

外,煎鲑鱼也是一道美味而简易的菜式。取肚腩部分,择鱼肉切面上有乳白色条纹鱼脂如

年轮般密密缠绕者,解冻,略煎,滋滋声里,看鱼油汩汩而出,绯红暗转金黄,最后,一

碗白米饭毫不犹疑地扣入煎鱼的平底不沾锅……还让我说什么?趁热。



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的某章写道:“日头西沉,天空呈现出鲑鱼般的粉红,

这教我一阵愉快,于是穿上衣服,出门去了餐馆。”如果普鲁斯特能够进一步指出此种“

鲑鱼般的粉红”实际上就是烟熏鲑鱼,粉红中带点暧昧,不仅更近晚霞的颜色,也更能教

我也有“一阵愉快”。烟熏鲑鱼是所有鲑鱼食谱中最有创造力的一种,不生不熟,非此非

彼,有点恍恍惚惚。我曾消耗两支雪茄,在苏格兰高地山核桃木的烟味之外,替半打烟鲑

鱼蒙了一层皮纳得里欧谷地的湿润,再卷上几粒饱满的鲑鱼子、黄瓜切片,腥咸黏稠之外

,又有生生的脆和娓娓的甜,丰富了味道的层次,又解了烟鲑鱼之干涩,佐以冰白葡萄酒

以及艾可的那本《How to travel with a Salmon(如何携

带鲑鱼旅行)》,可惜当时的天空只有烟熏而不见鲑鱼般的粉红,要不,可真是鱼乐无穷

啊。



写食主义-- 玩 鸭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32:37 2003) WWW-POST



玩 鸭





世纪初,老外们用三个D来概括其对北京的印象:Dust,Duck,Dipˉl

omat。外交官和尘土,尤其是“风吹来的沙”,大城市至今仍以北京为最,鸭子就更

不用说了。



凡首度访京的中外游客,若未能吃到烤鸭,就好像没登上长城,没到过天安门,不免

陷入深深的自责兼会遭人嘲笑。你去各处的全聚德门口看看,大大小小的观光车横七竖八

挤成了一个巴士总站,店堂里的人群,则令人回想起十多年前麦当劳在中国启市之盛况。



烤鸭的魅力,除了北京填鸭在特殊方法下被培育出来的特殊肉质之外,我相信还在于

鸭、饼、葱、酱的混合以及这一过程的娱乐性。林语堂说:“我有时觉得,鬼魂或天使没

有肉体,真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刑罚:看见一条清冽的流水,而没有脚可以伸下去享受一种

愉快的冷感,看见一碟北平或琅岛(Long Island,今译长岛)的鸭而没有舌

头可以尝它的味道,看见烤饼而没有牙齿可以咀嚼它……我们是会觉得多么悲哀啊。”舌

头和牙齿的排比,不经意道出了烤鸭的秘密:质感上,有饼的韧、葱的爽、皮的脆、肉的

嫩、皮肉分开的脆嫩、连皮带肉的脆嫩;味觉上,有酱的咸甜、鸭肉的骚,这些因素被一

揽子包裹起来,便酿成了一种繁复而丰厚的美味。不包面饼的鸭肉,吃起来索然无味,这

就像一个美人与我们肉帛相见,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深感于双方的没有文化,“我们是

会觉得多么悲哀啊。”



而一次完整的进食烤鸭的过程,每一个环节都充满着表演性和游戏性。先是被引入厨

房选鸭(参考选美的标准,我通常会选色白而条顺的),接着,可以在白嫩的鸭体上挥毫

题词,如“福”、“寿”等等(时间充裕的话,也大可把苏慧伦《鸭子》的歌词以蝇头小

楷抄写一遍),然后,回到座位上幸福地等待,四五十分钟后,一身雪白制服的厨师将一

辆载有枣红色烤鸭的不锈钢推车推到阁下的桌前,察看过自己的题词是否遭到篡改以及有

无发生窑变,就轮到厨师来熟练地表演刀术(据说标准的刀数为108刀,不多不少。我

数过,每一回数到第八刀就馋得数不下去),在此期间,可以放心地与埋头工作的厨师和

鸭子合影留念(两者都很合作)。然后,从蒸笼中掂起荷叶面饼一张,以张贴大字报之前

往纸背上刷浆糊之法,涂之以甜面酱,填之以丁香叶尺寸的鸭肉、葱段,也不妨试试“蒜

泥、白糖、萝卜条”或“椒盐、辣椒盐”等等不同的组合,就像在PC上玩足球游戏,把

巴西的前锋线、意大利的后防线以及荷兰的中场,在同一支队伍里过家家似地调来调去,

玩一回梦幻组合。最后,以执包袱、叠纸船、包饺子或者裹春卷的方式,包将起来,一口

咬下去……噫,如此好玩的游戏,又岂可假手于人?



密布着细节的饮食,原本最不堪为游客所玩。《全聚德史话》说:“三辈子学吃,五

辈子学穿。”那些一辈子只打算吃一回北京烤鸭的游客,导致了烤鸭的速成同时也接受着

速成的烤鸭,例如以电烤箱取代果木挂炉烤制。当然,吃烤鸭不必到北京,沪、穗等地,

都有京城老字分号,香港“鹿鸣春”的烤鸭,水准更在全聚德之上,但是玩烤鸭,一定要

到北京,北京则一定要到团结湖北京烤鸭店。此店不仅鸭好,尤胜在少游客,光顾者多为

本地人及附近使馆区里的那些长驻游客。你看,刮大风的星期天,一个携家人共度Fam

ily Day(家庭日)的外交官,扫扫风衣上的尘土,“吱呀”一声,推门就进了这

家烤鸭店。



整体上,北京人对吃烤鸭似乎提不起精神。据梁实秋考:“北平烤鸭在北平不叫烤鸭

,叫烧鸭,或烧鸭子,在口语中加一子字。”现代的北京话,已弃用“烧”字同时也将“

子”字省略。每次到北京,我都会向当地的损友们提出去吃趟烤鸭的倡议,却无一次不遭

白眼:“鸭?有病呀你丫。”





写食主义--把你吃了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33:05 2003) WWW-POST



把你吃了





成年人用以阻吓儿童的最见效的常用语,就是“某某要把你吃了,某某要来吃你了”

。被成年人从黑暗中召唤出来执行“吃你”的那个客体,通常是动物、猛兽或介于人与动

物之间的怪物。



虽然以“把你吃了”对付学龄前儿童较为有效,但是恐吓方和被恐吓方仍然存在着严

重的误解。在前者看来,“被吃掉”就是死掉以及死得突兀、不正常、悲惨,死得很难看

,后者并不知死,之所以怕,主要是曾经目睹动物的进食方式,再参照自己大致相同的日

常进食经验,从而相信自己会经由对方的嘴进入另一个未知的、黑暗的、受拘束的空间。

皮诺曹被巨鲸吃下之后,尚能与举着油灯的父亲相会于鲸腹并成功脱逃,至于能在铁扇公

主肚子里撒野的孙悟空,更容易令儿童相信,在那个广阔天地里还是大有作为的。



儿童读物也是成年人向儿童传递“被吃”信号的主要媒介。在格林兄弟的系统里,大

野狼先是“把卧病在床的外婆‘咕噜!’一声整个吞到肚子里,然后又是‘咕噜!’一声

,连咬都没咬,就把小红帽吞到肚子里去了”。全世界听故事的儿童,也”咕噜“一声,

把这种情境吞到肚子里去,连咬都没咬。裁缝的儿子大拇指,命运也坎坷得很,先是被一

头黑奶牛吞下,接着还被几块肥牛肉裹胁着塞进一节猪肠做了熏肠,然后又被一只狐狸“

含在了嘴里”。至于一直被当成儿童读物的《西游记》,更是一本完全吃人手册。其实,

儿童只知道凡妖怪就非吃唐僧不可,至于吃唐僧的动机,则不很清楚,更不能理解何为长

生何为不老,最多也就是直观地认为唐僧与其徒弟们相比,较为白嫩而且少毛。



童话故事多注重于刻画吃方的凶残,同时展现被吃方的机智勇敢,换言之,吃和反吃

的丛林法则,就是贯穿这一类故事之始终的基本路线。《聪明乌龟》是我在女儿两岁左右

时买给她的第一本连环画,在这个故事里,一头饥饿的狐狸用了多种方式要吃掉一只先前

阻止它吃掉一只青蛙的乌龟,乌龟所有的聪明胖牵斜硐衷谙刖∫磺邪旆ǎ⑶也幌Р

扇∑燮氖侄危仁潜U狭俗约翰槐欢苑匠缘簦盏猩钊耄枚允衷嵘碛诹旨涞某靥

痢?



不过,就趋势而言,现在的童话还是文明多了,动物与人的关系,在温良恭俭让的基

础之上获得了空前的调和。靠吃物理能量维生的机器人,并没有表现出要去吃掉另一些同

样依赖此等能量的机器人的强烈冲动。英国的“天线宝宝”(teletubbies

,港译《天线得得B》,每天只吃两种东西:固体的,是黑乎乎且掷地有声的Tubbi

e Toast,液体部分,是雪糕不像雪糕,奶糊不像奶糊的Tubbie—Cusˉ

tard,从来不换,乐此不疲。生活在减肥时代的小丸子相对算是馋的,但是在我的印

象里,她的主要问题似乎是如何克服偏食的毛病,例如苦练吃纳豆。在我国,鞠萍姐姐除

了在央视的春节特备节目上表演过以一整瓶酱油煮了一大锅红烧肉,也甚少在自己的节目

中谈论到吃的话题。



我们这些在被吃的焦虑中长大的,早已不再满足于从字缝里看出“吃人”二字,成年

人为自己撰写了成年人自己的童话,其中最恐怖的一幕,是孤独美警告陆小凤:“这世上

不但有吃人的野兽,还有吃人的人。”陆小凤阴森地答道:“我知道,你就是吃人的人。





写食主义--广州驴年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33:24 2003) WWW-POST



广州驴年





穗无驴,有好吃者载之入。一场全民吃驴运动,遂于五羊城内外轰轰烈烈地展开。据

业内人士估计,目前广州日屠驴近两千匹,这些驴,系从山西、山东等地经长途贩运抵穗

,路上要走72小时。再休息约24小时,就进了广州人的嘴巴。



吃到什么程度呢?吃到城里城外,四乡五邑的酒楼食肆,不分所有制,亦无论各自术

业之专攻,一律责无旁贷地卖起了驴。从花地湾地铁站钻出地面,放眼一整条花蕾路的街

道两旁,竟有逾40家卖驴肉的,好好的“马路”顿成“驴路”。不少站在门口的迎宾小

姐,因而不幸下岗,她们的位置,已被拴在门口的那一头大叫驴取代。



后来,有关方面认为这样搞法未免有点不太像话,国际大都市怎么能变成国际大驴市

呢?前几年的冬天,兴吃东山羊,店家就顺手在门口拴头山羊,有关方面眼开眼闭的也就

算了,羊城嘛。没想到越来越离谱,居然弄了这体积和叫声均甚于山羊的东西来。于是采

取了一些措施,于是就只有在郊区或城乡结合部,才能在吃驴之前,先见一见即将被吃的

那头完驴。



当然,食客并不是为了赏驴。有人喜欢到远离市区的地方吃驴,完全是基于这些店里

的驴肉系现杀现卖,鲜用冷藏。新鲜不用说,涮驴肉火锅汤底,以驴骨经过一整夜熬成,

上桌时呈金黄色,饮之更觉甘腴荤厚,如漆似胶。清汤涮驴肉也很不错,只要驴肉有足够

的新鲜。要是还有胃口,可以把一匹完整的驴从头到尾,由表及里,有杀错无放过地一一

吃来:涮驴肉,涮驴腩,涮驴皮,焖驴皮,焖驴蹄,炖驴腩,驴肠,驴筋,炖驴脑,驴血

,驴舌,驴筋炖,至于驴子的传统卖点――驴鞭,当然是不会割错,更不会放过。



不过,就驴的全方位开发而言,广州依然输给北京。后者的吃驴史,比广州悠久得多

。目前被广州业者广泛引用的名言:“天上龙肉,地上驴肉”,版权是属于老北京人的。

北京人吃驴虽然不如广州疯狂,但是以花样品种取胜。像酱驴耳,驴头,驴腿,驴尾以及

较为感性的驴皮冻之类,广州是做不出来的。这多半是因为,广州人是把驴当成药来吃的

,为了进补而吃驴,重药用价值而轻味道。据称,驴之疗效包括:补气益血,滋阴补虚、

固本培元,补血润燥,促进补钙,等等;此外,驴皮中丰富的胶原蛋白(collage

n),更有抗皱、添弹性等护肤美容方面之奇效。就连驴肉火锅的汤底,也要加入清补凉

药材。总而言之,“清热解毒”,只要有这四个字出现,广州人就会义无反顾地扑上前去

。看看墙上的那张招贴:“润肤驴皮”,像护肤品多过菜名,而全广州的驴店,更是似诊

所药铺多过似餐饮事业。以此种方式大量地、直接地摄入第一手的驴皮胶,这样下去,那

卖“常回家看看”的最起码是广州地区的销售代理,自己倒真是面临着回家看看的危险。



广州最出名的一家驴肉店,店名竟叫“骡肉”店。老板说,这是将错就错,是好兆头

。这当然不是说广州的吃驴人不知道“驴父马母,谓公驴与母马交配之所生也”,事实上

,吃驴可能跟20世纪人类的诸多伟大事业一样,也是被似是而非的动力推动向前的。





写食主义--样板鸡汤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33:42 2003) WWW-POST



样板鸡汤





常常梦到鸡汤,是那种蜡黄蜡黄的鸡汤。

也常常会梦到这个地方,这个地方离我家不远,就在南京东路的某个拐角,一家卖舞

台道具的店。1970年代早期至中期的舞台与银幕上,只有样板戏,因此,橱窗里陈列

之物皆为样板戏道具。现在还能想得起来的,有红灯、白毛、旗帜、帽子、马靴、大衣、

虎皮纹背心、系着红缨的马鞭,长、短、冷、热兵器多种,至为销魂蚀骨的,最是那一锅

黄澄澄的鸡汤。

这锅汤,是后期样板戏《龙江颂》某一幕里的道具。砂锅,估计是真的,鸡么,当然

是假的,这件小道具的总体效果之所以能(最起码在我和一些男女同学们看来)异常地逼

真,全靠蒙在砂锅表层的一层黄色玻璃纸。就是这一层薄纸,使锅里那条假鸡腿看来栩栩

如生,鸡皮上的毛孔,至今仍历历在目,同时还惹起了美味和“营养”的联想,甚至竟有

烫嘴的感觉。

至今仍怀念着道具鸡汤,可能系于以下三诱因:一、放学后常在那一带流连,适逢饥

饿时分;二、样板戏里吃的情节并不很多,虽然个别地方提到了鸡,例如“百鸡宴”,但

只是作为一个线索而贯穿于剧情,从未出现过真正吃鸡的场面;三、似这般黄得令人掉泪

的鸡汤,实在是暌违已久。

就像现在的美女,现在的鸡汤都很白,家乐牌鸡精除外。就这个问题,我已征集到两

类不同的答案:第一类,事不关鸡而在于人。记忆中的蜡黄其实与鸡的皮下脂肪有染。今

人对于自己的皮下脂肪和鸡的皮下脂肪都很在意,甚至认为多喝了这种鸡汤会令血液胆固

醇升高,进而引起动脉硬化及心绞痛,因而鸡汤上桌之前,均细心将油滤去,故不得其黄

而见;第二种,问题在鸡而不在人。只有纯种的中国土鸡才黄,农场鸡及其中外杂交品种

,均不具起码的制黄能力。后来,我去买了纯种土鸡,长炖三个小时以上,片油不去,结

果还是得到了一锅美白效果极佳的鸡汤。

据苏格兰罗斯林研究所基因学家们最近发表的报告指出,人类的染色体每100万年

进行0・58次重组,而鸡的染色体每100万年才重组0・16次,以基因组合变化而

言,虽然理论上无法保证鸡汤的千秋万代永不变色,但截至本文发稿之日,既然白种人依

然是白,黑人照旧是黑,黄种人仍然是黄种人,则很难想像鸡的变异速度,竟然会快到汤

也变色的程度。不过,科学的结论很难与经验相抗衡,经验告诉我们,沉睡的经验总是泛

黄的,而醒着的经验却不断地被漂白,就像一条牛仔裤。事实上,我已经开始怀疑,世界

上是否有人真的炖出过以及我是否真的喝过那么黄的鸡汤。有的时候,自己甚至更不能确

定,我想念的究竟是真鸡汤还是道具鸡汤,抑或只是一种心灵鸡汤而已。换言之,我对于

鸡汤的颜色之所以长期存在这种不正确的想法,全是中了中国京戏史上偶然出现的这件小

道具的毒。

黄了记忆,白了鸡汤。



写食主义--菜谱的读图时代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34:02 2003) WWW-POST



菜谱的读图时代





纯文字版本的传统菜谱,正在被图文并茂、甚至是图片压倒一切的菜谱所取代。



界面友好的相片菜谱,以直观的方式实现了跨文化传通。无论是作为母语或外语,菜

名有时是很考人的。即使精通了某种外文,也未必能读懂特殊语境特殊格式下的菜谱用词

。图式菜谱不仅可减少文字及语义上的误导,更兼有刺激购买欲和食欲的作用。点菜前能

先睹该菜实物彩图之快,犹如相亲之前先看了对方玉照,最好是全身,泳装为佳,有照必

复,勿访,双方的效率皆能大大提高。因此,有些餐馆的菜谱,已直追豪宅售楼书的水准

,而进入这些餐馆的食客们,也懒得说话,只是把手指在菜谱上做移动点触,风格近似于

滑鼠。



不过,菜谱的主人可能将因此而承受另一重新的风险。文字让食客产生幻想:他将有

可能体验到类似的“感受”;图片则使其坚信,自己将获得一份“这样的”实物。文字,

尤其是由汉字拓展出来的想象空间一旦受到图片的挤压,在就实物和实物照片的一致性问

题的争辩中,卖方的回旋余地同样岌岌可危。除非能保证厨房的出品在色彩、布局、规格

、比例等多项主要指标上百分之一百地与照片相同,否则,一旦有顾客认为货不对板,碰

上火爆的,可能就会告将消委会去。照片被公认为是或应该是忠实的,法律上可以用作呈

堂证供;食客的眼睛也是雪亮的,他们其实比谁都清楚,最终购买的,毕竟不是那幅图片

。事实上,早在福柯揭示了“这不是烟斗,因为这只是一幅画”的时候,可能就已经埋下

了“这不是大黄鱼,因为这只是一张照片”的隐患。



在某些场合,图的说服力远不如文字。以下是一位画廊老板的经验之谈:在画廊对付

顾客,店员从旁游说,落足嘴头,然而效果往往不彰。自从他把这盘生意搬到eBay之

后,不再有真迹,更不闻现场同期声,但是成交放大,货如轮转。其原因,端在于他在网

页上做了一件在画廊里做不到抑或做了也不能引起注意的事:在这些专门卖往欧洲的中国

风景画旁注了若干文字,有时是一则戏剧化的故事,有时是几行抒情句子,但是无一例外

地,充满了“东方情调”(Oriental)。虽然画廊的情境与饭店的确有几分相似

,但无论是文字还是图片,即使是日本人以非食用性质材料所制造的高仿真寿司或拉面,

符号与经验之间的断裂,只是程度问题,本质上仍然难以弥合。



小说家倪匡虽然以卫斯理扬名,但是移民美国之后,英语并不够用,点菜时尤为烦恼

,蔡澜先生因而就讲了一个笑话,说有人教导倪匡,蝌蚪文菜谱上凡字体至大者为最贵,

其余可依次类推。一日,倪氏外餐,指着菜单底部一行最纤细的小字,频频向侍应点头。

眼神交流数回合,对方无可奈何地向经理汇报说:“这个人坚持要点我们百分之十五的服

务费”。在这一个案里,文字其实已被当成图形处理,就像电脑处理中文一样。任何由图

像或是文字构成的空间都是虚拟空间,符号空间,一份菜谱最真实的符号,也许只是一组

阿拉伯数字。就一个食客的利益而言,翻开菜谱,一旦发现自己身陷某种TOEFL(T

est of Eatˉing As A Foreign Language)情境

,唯一实事求是的有效自救法则,我看还要遵循传统的考场作弊方式:抄袭。外松内紧,

举菜谱,半遮面,窥视前后左右桌,得了要领,再从容招侍应前来,以交还菜谱之手,顺

便向十二点一刻方位一指:“算了,就要他们吃的那个吧。”





写食主义--爱狗吃狗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34:19 2003) WWW-POST



爱狗吃狗





对于狗和狗肉,东西方历来有严重的分歧,前者将狗肉的滋补和美味渲染到天花乱坠

,后者则把狗与人类的亲密关系美化至无以复加。不过,就像东西方之间诸多的价值观念

的冲突一样,其实都找不到着力之处,比方说,狗肉的该不该吃和狗肉的好不好吃,看起

来完全就是两码子事。



我国各地都有名牌狗馔出产,像广东的开煲狗肉,广西的焖狗肉,永新的红烧狗肉,

宿州的卤狗肉,贵州花江狗肉,台儿庄张家狗肉,以及那“除了狗毛以外一切都可以入锅

”的延吉狗肉火锅。至于江苏沛县的龟汁狗肉和河南鹿邑县的试量狗肉,还因扯上了汉高

祖和光武帝这一层关系而具有皇家风范。曾有报导说,两年前台儿庄的“张家狗肉”在庆

祝台儿庄大战胜利60周年暨经贸洽谈会上“获得中外友人的高度赞扬”。我估计,此“

中外友人”里面大概不包括欧美的客人。西方当然有我们众多的友人,不过吃狗一事,西

方友人的“高度赞扬”实在难以想像,“友邦惊诧”倒是一触即发。西友们就曾以抵制奥

运为要胁,迫使韩国政府下令取缔“香肉店”。但因该国男性普遍相信举办奥运和进食狗

肉均有壮阳的功能,因而,仍有6000多家餐厅坚持着这行传统生意,只是狗肉换成了

狗肉汤。



在东京混过七年、粗通汉字的老美Andy,有一次与我路经天津食品街“狗不理”

包子铺。骤见黑漆招牌上一“狗”如斗,彼夷大骇,质问道:“沈,你们吃狗……料理?

”于是我大略讲解了那个典故,对方仍未能释怀:“狗是人的朋友,为什么,不理人?”

我开始有点不耐烦了,决定将这场不着边际的对话扼制在萌芽状态,乃正色道:“狗只是

一个字,符号。想一想,你在新泽西老家吃的热狗,Hot Dog,面包里夹的难道是

加热过的狗肉肠吗?”



真累。其实我个人对于爱狗和爱吃狗肉,都能予以充分的同情和谅解,不过是文化差

异而已。某北美网站的BBS上,有一个中国留学生畅谈他在加拿大捕食野鹅的愉快经验

时强调指出:“我不想用大雁这个词,太有文化负疚感。”同样道理,一个以知识分子自

居的中国人,除非万不得已,一般也不会亲手去干焚琴煮鹤的勾当,至于鹤煮熟了会不会

也有烤鸭或烧鹅的美味,就另当别论了。我有一位“搞”哲学的朋友甚至认为,“亲口尝

一尝”是东方式的认识和实践方式,就像西人认识异性那样,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不过

,我唯一不敢苟同的,乃是对狗和狗肉不持丝毫的偏爱,既爱狗也爱狗肉的兼爱行为。我

在乡间的大排档吃饭,店主在另一张椅子上喝着小酒,不时向脚边的一条狗投些剩菜,同

时投以慈爱的注视:“养了一年多了,这宝贝……”我以为会越说越肉麻,他却吐了一口

老痰:“过两个月你再来,就有开煲狗肉吃。”



一则“养狗致富信息”说:“随着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对狗肉的需求量越来越大,

饲养肉狗不愁销路。”事实上,随着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对狗的需求量也越来越大,饲

养宠物狗更不愁销路。这样的人和这样的狗,我实在见得太多。买了洋房,买了汽车,再

买上一条名种狗,然后再驱车前往郊外那一家慕名已久的“香肉店”去买另一条狗的全体

或局部。停好车,放下窗,夜色多么好,狗肉多么香,只是不知道挂在车窗上的那只史努

比,为什么会自动地转了一个身,把屁股对准了我们大家。





写食主义--鸡蛋与少年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34:35 2003) WWW-POST



鸡蛋与少年





据某机构的调查报告显示,京、沪、穗三地中学生自报的“拿手菜”,皆以鸡蛋为主

。北京的中学生,最擅长西红柿炒蛋,上海的最会煎荷包蛋,广州的则最能炒蛋。专家分

析,中学生如此偏爱鸡蛋菜式并非真的爱吃,而是因为简单而容易操作。而全国的中学生

之所以如此地独沽一味,表明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分担的家务太少。



家务劳动很应该,不过,要那些被课业压得喘不过气、甚至连饭也来不及吃的中学生

,在家里炮制它几坛佛跳墙,也是难以想象的。就像崔健唱的那样:“现实像个石头,精

神像个蛋,石头虽然坚硬,可蛋才是生命,我们的个性都是圆的,像红旗下的蛋。”中学

生不约而同爱上了蛋,显然有消极地对抗现实以及偷懒的成分。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每周要交一页大字,全班男女,无不视为畏途,唯有一男同学干得格外轻松,因其每次写

的都是同样四字:“一分为二”,笔数总计十划有一,功课交足,爱谁谁。老师也不敢罗

嗦,谁敢劝一个小学生中止对毛主席语录的重复书写呢?鸡蛋也是这样,破坏外壳,放出

内容,一分为二,加热,礼成,在某种程度上近似于罐头食品。在冰箱的蛋格上取蛋,也

很像在超市的货架上摘罐头,除了不能把罐头也举起来对着灯光照照。至于把蛋壳敲碎,

甚至比开罐头还要轻而易举。鸡蛋之所以对中学生的行为带来某种负面评价,想必也是因

了它的这种罐头属性。众所周知,虽然罐头食品也是食品,也要花钱,但无论待客或者自

奉,都是不礼貌的、自甘堕落的行为。下面这一件事情,王世襄先生一直视为奇耻大辱:

1948年,波士顿美术馆,就中国冷盘和俄式小吃孰为优胜,王先生与一位沙皇后裔争

执不下。30多年后,对方突然来了北京,客来得不速,王只得速以熟食店买来的泥肠、

肝肠和洋火腿,辅助以豆豉鲮鱼、油焖笋和四鲜烤麸罐头飨之。客人说:“没想到您这位

擅长做冷盘的烹饪大师,竟靠吃现成的熟菜和罐头过日子。”



尽管鸡蛋是一种可供偷懒的食物,很容易做,可是,真正做好就不容易了。鸡蛋是很

考人的,不管是落到锅里去摊,还是扔出去表示愤慨,一粒鸡蛋在破壳以后的前景,都是

难以预测的,正如王尔德所言:“每一只蛋都是一次历险。”在法国人的烹饪经典里,即

使是最白痴的开水滚蛋,也有五种不同的滚法。因蛋的圆滑和水性,烹蛋之道,贵在善用

蛋的此种性情,做出多变的搭配。北京中学生的代表作――――番茄炒蛋,堪称此中绝配

,当然我也查到了五种不同的做法。无论如何,一碟朝气蓬勃的番茄炒蛋,多么明朗,多

么健康,多么七荤八素,多么八九点钟,多么像一个黄衣红裙,而且(在轻松的状态下)

做完了一天的功课的16岁少女。说到北京,不禁又一次想起了莫斯科餐厅的蛋:蛋煮熟

,对开,弃黄,夺其巢,酿鱼子酱于此窝内。白红相衬,分外悦目;红的腥咸,白的清淡

,红的黏稠而缱绻,白的爽利而冷漠,鱼子鸡子,蛋复蛋兮,一口一个,真不知人间何夕

。当然这不是极品鱼子酱的吃法,红鱼子实在普遍得很,便要动些脑筋,玩点花样。最后

一次见到老莫的内景,是在姜文的那部弱智版《美国往事》里。正是在那高高的、有巨型

吊灯的天花板的下面,鱼子蛋成功地轰炸了一个少年的味觉。许多年以后,每一次路经老

莫,心底仍有余震。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过其门而不入,不再喜欢老莫,就像不喜欢

听到有人在卡拉OK里演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写食主义--把夜吃掉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34:52 2003) WWW-POST



把夜吃掉





这不是晚饭,也不是错过了晚饭的补遗,而是一日三餐之外追加的那一顿。普通话里

的夜宵,广东人叫宵夜,亦做“消夜”。上海人旧时称“夜点心”,今亦从粤语。



夜宵做了宵夜,其内容和行为亦随之生变。夜宵,一般指的是一碗面或一碗馄饨,数

量上以碗、碟或顿记;宵夜则是一种行为,数量上是一次或一回。至于上海人弃用“夜点

心”之名,除当年追随广东潮流之故,更主要地是因“夜点心”已经名不符实。当然,宵

夜仍然可以点心,但通常是晚餐的翻版,甚至壮大为酒席。“宵夜”或“消夜”皆动宾词

组,即“以饮食的方式,消磨或消了夜晚的一段时光”,或曰,把夜吃掉。



城市里的宵夜,大多是晚间娱乐快车的终点站。夜店的灯火通明,都在殷切地等待着

宵夜人自四面八方聚拢,他们来自于另一个刚刚熄了灯的地方。这样的夜宵,其实是一种

不健康的习惯,不健康主要还不是医学上的,而在心理层面。在大多数的情况下,宵夜人

的腹中其实不空,只是心里面有些失落,满怀着对于良夜将逝的惶恐与留恋。脸上布满了

倦怠,心里却一阵紧似一阵地狂呼着:娱乐啊,请为我停留!这种情况下,只要有一人振

臂一呼,灯光阑珊里的众人,无不欢呼雀跃。因此,夜宵吃些什么并不是关键,要害乃在

于用一种重复的仪式来把夜的欢娱尽量地延长。



韩熙载的夜宴是豪华版的夜宵。然而,做为偷窥的再现,夜宴图中的两张几上,也只

见八盘交代得不很工笔的吃食,宽银幕的歌促繁弦,才是关注的焦点。李煜在宫中吃的,

想必不会差过中书舍人,也无心去打探这些人于夜深时关起门来究竟在吃些什么山珍海味

,他的用意,正是了解传闻中那“欢呼狂逸,不复拘制”的娱乐场面,即“欲见樽俎灯烛

间觥箸交错之态”。



然而,宵夜的表面是觥筹交错,笑语喧哗,本质上却都带着悒郁的色彩。“将无冷眼

看危机,可怜时局同残昼”,这是某个午夜里南唐的悒郁,至于我们自己的危机,就是强

打精神,企图让那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得以苟延残喘。良宵苦短的焦虑很容易导致极端行为

,菲利普奥尔良摄政王期间的巴黎,从宫廷到市井,曾盛行过一种从餐桌一直吃到床头,

再由床头吃回餐桌的“精致晚餐”运动。赴此香艳夜宵的心情,在狄德罗看来,犹如去逛

妓院。



聚散各有乐趣。惟人散之后,方能独享那“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的大好光景

,此亦李渔所谓宴集之事的“不好长夜之欢,而好与明月相随而不忍别”。要是碰上阴天

,又真的有些饿,大可回家自炊之。进得厨房,别开灯,轻轻揭开冰箱,就会见到有橙色

的光温馨地溢出,而在白天,这光是被忽视的。于是有了光,于是有了炒冷饭,有了热汤

面。此时此刻,可以真真切切地听到厨房里一切细小的声音,例如,蛋清是怎样裹着蛋黄

从蛋壳里汩汩然涌出。最后,随着微波炉那“叮”的一声,“夜炊一幽事”的美学境界,

已怦然而至。



偶尔宵夜无妨,只是长此以往,生理和心理上都会产生依赖的机制。一时不能克服的

话,自我宵禁并不足法,可尝试有规律地逐渐推迟晚饭的开饭时间,最终让晚饭把宵夜完

全覆盖。不过治本之道,在于一伙人做鸟兽时,心要有兽一般的狠,行动要像鸟一样地快

捷。分手时候说分手,也不要说宵夜去。





写食主义--爱在餐桌的日子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35:10 2003) WWW-POST



爱在餐桌的日子





正常男女凡在一个正常年代谈一场正常的恋爱,很难绕过餐桌而行。自从班昭在《女

戒》中做出男女七岁后便不得同台吃饭的规定以来,墙头马上之外,饭桌就一直是个用餐

和用情皆宜的好地方。恋爱中的男女同桌而饭,是生米对熟饭的憧憬,是未来共同生活的

一次安全的彩排,除此之外,要彩排未来幸福生活之节目单上的余项,皆有程度不同的风

险存焉。



恋爱乃闲人忙事,忙着约会,忙着收发情书,忙着看电影,吃饭。与看电影相比,吃

饭更为接近闲人忙事。看电影,两个人盯着前方,银幕上的确是忙,坐在黑暗里的人却闲

得发慌。吃饭就不一样了,嘴忙手也忙,还可以近距离观看对方的各种动静,看他起筷,

看她喝汤,看他掏钱,看她补妆,就差没看到他卷起袖子洗碗。郁达夫缠着王映霞的那些

日日夜夜,按照男方事后发表的日记,我检索出自1927年1月1日至5月31日,郁

、王先后于沪杭两地合共听戏看电影6场,拥吻不过12趟,吃饭倒有37回。



不同阶段的恋爱,在餐桌上各有境界。萌芽状态,往往主动地频设饭局,呼朋唤友。

于灯红酒绿、杯觞交错之间,借点酒意,说些疯话。只有自家的心里明白,在座者皆无关

人等,除了意中人一。置身于这种场面,无论有多么渴望与对方接近,当事者切忌毗邻而

坐,宜对面,正斜均可,把佯醉的目光,沾染了酒菜的气味,越过红烧,越过清蒸,越过

千山万水,于杯盘狼藉的上空盘旋再三,不经意地寻找着着陆的地点。“隔座送钩春酒暖

,分曹射覆蜡灯红”,即饭局上的这种小情愫是也。此外,进食行为本身,对恋爱也有促

进作用。北京某男,曾在一本时尚杂志上回忆第一次亲吻女友的冲动:“她吃饭时津津有

味的样子简直让我着了迷。她轻轻蠕动的双唇是那样可爱、性感,使我恨不能变成她盘中

的意大利通心粉。”见到牧羊女,渴望立马就变成小羊让她抽抽,见到火锅,自然就恨不

得变成羊肉让她涮涮。天底下的恋人,人同此心。



吃着吃着,话越吃越多,人越吃越少,忽一日,前来赴宴的只剩下你我二人,饭局已

成棋局,一场爱情博弈,也逼近了放出胜负手的关头。此时此刻,大量分泌的安非他命(

amphetamine),把我们的智商降到最低,吃什么喝什么,早已置之度外。安

非他命吃着我们的脑干,我们则眼里西施,嘴里美食,吃什么都可口,再贵的也是便宜。

贵价而糟糕的餐厅,最欢迎你我这样的客人。情人们在情人节的晚上痴迷地吃着烛光晚餐

,全城的餐厅老板心里,却正在为庆贺他们这个行业里一年一度的愚人节而频频举杯。



反正是什么都好吃,因而热恋期间可以光顾任何餐厅,惟需避开如麦当劳、豆浆大王

之类的连锁食店。像恋爱一样,失恋的事情,也是经常发生的。尤其是那“发乎性,止于

餐桌”的失恋,比其它场所的分手更难将息。葬花焚稿之后,触景生情依然是失恋者的最

痛。像上述开得满世界到处都是的餐厅,能不令失恋者一步一惊心,见一次而肝肠寸断一

回乎?这就像蛊惑仔电影里常说的那样:“见一次打一次”。



尘世间没有庸俗的饮食,只有庸俗的饮食者;有卑微的男女,而没有卑微的恋爱。弗

洛斯特写道:“你要爱,就离不开这个世界,除此之外,我想不到还有更好的去处。”如

果把爱缩微成男欢女爱,把世界具体到屋檐之下,那么你要恋爱,就离不开饭桌。除此之

外,我同样也想不到还有更好的去处。

写食主义--过年幸福感受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35:26 2003) WWW-POST



过年幸福感受





就像千千万万的成年中国男性一样,我对过年这件事,也是一年比一年提不起兴趣。

唯一支撑着我还能在年初一早上以笑脸迎人的,剩下就是吃了。



夏尊先生说:“说起新年的行事,第一件在我脑中浮起的是吃。回忆幼时一到冬季就

日日盼望过年,等到过年将届就乐不可支,因为过年的时候,有种种乐趣,第一是吃的东

西多。”我相信,对于大部分1985年以前出生的人来说,“过年”或“春节”这两个

词如果能唤起某种巴甫洛夫反应,是一点都不奇怪的。可是,在这个家家户户忙着置办年

货,磨刀霍霍,摩拳擦掌,准备大吃几天的大喜日子,总有那么一些医学专家或营养学家

,透过报纸或电视频频地向我们发出警告:春节期间要注意节食,注意健康,千万不要吃

得过量,尤其要注意预防肠胃疾病的发作,等等。



这些言论总是令我怒不可遏。随着短缺经济时代的终结,我们早已将农历年期间集约

化的大快朵颐,平均地分摊到365天里的每一个月份,每一个星期。不过,与往常相比

,春节的吃还是很不一样的。过年的首要工作,就是在法定的假期里,一家人千方百计地

聚到一起,其次,就是地球上凡与这一家人具有生物或社会联系的另一些人,按轻重缓急

,亲疏远近之分,有秩序地进行互相拜访,互致美好的祝愿。以上的种种活动,都要围绕

著饭桌进行。



家庭里的感情,在某种程度上是以味觉来凝聚的。在每一个屋檐下,每一张餐桌上,

饭菜有精细,厨艺有高低,但总是熟悉的味道,安全的味道。没有或者短缺了这种味道的

团聚,犹如省略了相送的分离,总是局促,不完整的。每一年的春运期间,在车站,在机

场,在港口,那潮水般涌动的人海,那满坑满谷的黑头发黑眼睛,行色匆匆的身影,焦灼

渴望的眼神,你以为那是什么?那不是一具具互相挤做一团的肉体,而是一颗颗急于互相

抚慰的心,一张张急于重温那家庭气味的嘴。无论如何,你总不能认为这些人大都是急着

赶回去与家人一道准时收看中央电视台春节文艺晚会的吧。



按照我国传统习俗的现行法律规定,每年只过一次春节,每一次过春节都会放假数天

,而且是连续的。因此,此一期间里的吃喝,当然也就比较频繁、比较连续,分量也比较

大,当然,这也就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样地正常而健康。春节期间,因肠胃不适而到

医院求诊者激增,是事实,不过,在明天不用上班,后天也不上班,大后天更不要上班;

三十见了全家,初一晤了主要亲戚,初二会了众死党的前提下,把吃得过饱的身体,摊开

在浓得化不开的情谊里面,难道不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吗?



过年是一件必须感受到幸福的事,幸福也必需是一件实实在在的事。当然,移风易俗

、例如立例禁止燃放烟花爆竹,是极其必要的。但若再把吃喝也移了去,所谓春节,就会

变成一个中期以节食为主,开始和结束时辅以强化体能锻炼(负重状态下)的全民性春季

瘦身节了。我只是反对在新春佳节的前夕,以科学的名义对广大过年者实行精神上的恐吓

与迫害。积极的、有建设性的忠告,我这里就有一个:春节期间,一家人如无特殊理由,

最好不要光顾饭馆,尤其是团年饭。大年夜或年初一仍在那里上班的,除了老板之外,从

跑堂、厨师直到收银,心情一般都不会太好,除非你真的很想尝尝别人的乡愁。





写食主义--大块吃肉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35:42 2003) WWW-POST



大块吃肉



少年时,每一次合上《水浒》,也会闭上眼睛,梦想在某一个雪夜,屋檐上突然悄无

声息地跳下几条身披斗篷的好汉,一只快船就把我接了走,直往那烟水弥漫的芦苇泊里而

去。忠义堂前,完成了简单而又隆重的结拜程序,然后,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临。



激动人心的时刻,其实就是与众兄弟们一道吃酒吃肉。几十年以后,我依然深信,曾

令我神魂颠倒的,主要是大碗吃酒和大块吃肉。至于打家劫舍、劫富济贫等一般性作业,

倒是还在其次。



金圣叹批曰,一百八个人,便有一百八样出身,一百八样面孔,一百八样性格。照我

看,这一百八个人却有一门共同爱好,就是大块吃肉,不管是猪肉、牛肉,亦无论鸡肉、

狗肉,大块就好。“两大一吃”,是阮氏兄弟对绿林生活作出的高度概括。阮家不但经营

河鲜,且喜欢用吃来标签生活的各种形态。宋押司死到临头,还要用“想吃板刀面或是馄

饨”这样的废话来戏弄于他。梁山泊里的这伙强人,上山之前并非吃不起肉酒,也不是大

块不得,其所谓大碗吃酒、大块吃肉,实际上是指一个成年男人一旦脱离了体制、财产或

家室等正常的社会生活规范之后,于精神上得到的大解脱。就饮食而论,水浒之酒账肉簿

远不及金瓶梅、红楼梦。这样一群人物的饮食生活,并不需要做过于细致的描述,“大碗

”加上“大块”,便尽得了“大快活”境界之风流。



大块吃肉的禁忌,现在已经由健康和品味所取代。一个人在下决心去把一大块实实在

在的肉咬上一口之前,思想斗争之激烈、之复杂,很可能胜过卢俊义上山或丹麦王子下手

。然而,越是禁忌的,就越是挑逗的。想一想,这是多么雄浑的肉啊,像水浒一样的大部

头的肉,切割得堂堂正正的立方体。须是猪肉,须是五花肉,曰红烧,曰回锅,曰粉蒸,

曰梅菜扣…能大且块者,只有东坡肉这红烧肉家族里的掌门。按《清稗类钞》所下的定义

,东坡肉为“猪肉切为长大方块,加酱油及酒,煮至极融化”。杭州的楼外楼,乃与此“

长大方块”做楼台之会的最佳地点。于暮春时节,据桌临湖,肉至时,以单掌击案,紫砂

罐里那一方方的晶莹剔透,即快活地颤抖不已。此刻,若有薰风自湖面习习而来,便觉那

动感的肉香扶摇直上,一阵阵汹涌逼人。一块四四方方、肥瘦相间、煮至极融化的东坡肉

入嘴时所散发的快感,要用言词来形容,唯有把专用于猪八戒的那一句“雪狮子向火”搬

到自己身上,或者,试试这一句美俚:“hot knife in the butt

er(热刀切牛油)”。此时此刻,满腔的热血全部都涌上心头,嘴边的正、副守门员,

已先后被罚离场。口腔如洞开的空门,万众欢腾之下,20码外的一记猛烈而酣畅的凌空

抽射,正以排山倒海之势轰然而至。



当上山已成往事,落草已付笑谈,好在还有大块吃肉的禁忌,令人可偶尝破戒之快,

一逞轻狂。好肉不宜独食,最好将一位正处于减肥疗程之关键时期的玉女携上楼外楼,箸

肉齐眉,继而做入口状,待她花容失色、肝肠寸断之际,犹自豪迈地大喝一声:“啊呀,

今番罢了!”便一口吞了。



写食主义--甜蜜蜜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 (Mon Dec 8 15:35:56 2003) WWW-POST



甜蜜蜜





一个人最容易察觉到老之将至的时刻,可能并不是某一次例行的体检,也不是三番五

次地忘记了赴约的时间,而是在冬天的某个夜晚,突然不能自已地想念起甜食。



医生对我说,原本并不特别嗜甜、甚至是一个厌甜者,之所以会在一个寒夜里动了“

甜心”,很可能是季节性忧郁症(SAD)的症状。此症多发于中年人,又以冬季最为普

遍。由于冬季缺少日照,在脑部神经细胞之间做信号传递的单胺氧化酶(Seroton

in)的活动降低,从而对情绪和胃口产生了一系列负面影响。严重的还会导致暴食症、

强迫症、恐慌症以及社交恐惧症。适当地多进甜食,勤晒太阳,均有助于加速单胺氧化酶

在脑部的合成与分解,不失为抵抗忧郁的有效手段。医生还建议说,如果遇上持续的阴天

,不妨把家里的灯全部打开,或是前往百货公司那一类的公众场所,在明亮的环境里进行

自我治疗。



与我年龄相若的一些朋友,相继都出现了这种症候。排除了“西雅图不眠夜”的暗示

,确认与糖尿病无关,然后,我认为是时候遵医嘱打开房间里所有的灯,往咖啡杯里加入

第二块方糖,想一想,为什么过去因吃糖而快乐,现在却因不快乐而吃糖。



中年是下午茶,董桥所说的下午茶是英式的,免不了要加糖。



甜是婴儿最初的滋味记忆,糖果则同时带来了早期的诱惑和禁忌。我第一次听说盐来

自海水,便立即把一大片沙滩幻想成砂糖。人类的亲糖,乃基于如下美妙的生化反应:食

物的滋味分子渗入味蕾,味感细胞的微形纤毛在滋味分子的刺激下,经由味蕾所连接的神

经,将滋味讯息以电流脉冲形式传递至大脑中枢后的脑回下部,最终导致味觉。不过,滋

味分子只有达到一定浓度,才能在脑部形成味觉反应。足以促成味觉反应的食物分子浓度

,五味中以苦最低,甜最高,其次是咸。这意味着,人吃不了苦,却可以心满意足地接受

甜的抚慰。



在造字上,五味中只有“甜”体现了舌头与蜜、糖相依为命的直接经验。咸主要用以

吊味,酸辣制造刺激,只有甜,洋溢着宁静和安全。



味觉细胞在舌头上的功能性分布也是这样。感觉酸味的味觉细胞驻守在舌头的两侧,

感觉苦味的潜伏在舌底,感觉咸味的分布在舌头的前沿,而感觉甜味的味觉细胞,恰好就

集中于最敏感的舌尖。漠视或绕舌尖而行的饮食,就像没有情书的恋爱以及未经恋爱的婚

姻。



一切都被安排得如此妥当!只是由于其他滋味在我们成长过程中的不断加入,际遇和

个体的差异渐渐拉开,从对蛀牙的防范,到对热量的躲避,糖被淡化甜被稀释,但是,糖

依然如霜降般覆盖着、保护着每一个人的童年记忆。与其把中年嗜糖诊断做衰老的信号,

不如视之为一场倒叙的淡入。在那些遥远的山岭上,甜蜜而洁白的霜已经开始解冻,它们

就要汇成一条河流,把我们安全地渡返。说吧,记忆,就像嗜甜软的张爱玲所说的那样,

回忆若有气味,应是“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惆怅,像忘却了的忧愁”。